深夜,山沟里废弃的军工营房里,传来声声惨叫,这是从一个被胶带封着的大嘴里发出的听不清言语的嚎声,因为他那光着的肥胖的身子被捆在一把破椅子上,几个大汉轮番折磨着他。用藤条抽脊背,这是一条条血印加火辣辣的疼;巴掌扇脸,这是眼冒金星加晕头转向;棍子敲腿,这是淤青加钻心的疼;突然一个瘦子带着助跑飞起一脚,直踹胸口,咣的一声,胖子人连椅子被踹到,胖子狂叫声和瞪大的眼睛显示出极度的痛苦,从粘着的嘴角似乎还在往外渗着血,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着。
踹人的是张大治,被踹的是吴旭辉。不过这些只是张大治的想象。浴场惊魂后,在回去的路上,受到惊吓的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来缓解紧张和屈辱,妈的,这个吴旭辉,你死哪去了?害得警察来审我!老子巴不得你被人绑了,先被打一顿,半夜装进麻袋,麻袋里塞进石头,捆上手脚给扔进甘河里!瞧你那死猪样子!平常抢我风头,升职要踹我,你他妈失踪一直不回来最好,你管的户分给我,老肖就是来过渡的,过一半年我还要争当副所长,没你最好!
头脑报复结束后,张大治逐渐恢复了平静。警察问他叫姨的人,会不会是这小子要巴结的谁?假如不是去上访,吴旭辉会不会被人绑了呢?谁会绑他呢?揍他再把他扔进河里,会不会是他?有可能!要不要告诉警察?不急,干嘛着急找?找到了对我又没什么好处!何况自己也是瞎猜。明早给所长准备条烟带过去,这是正事,就说亲戚送的,后面万一在浴场的事发了,只要所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就无所谓。
“领导,你知道不知道吴旭辉他姨是哪个?我昨天碰见陈警察,他说上周五吴旭辉去白龙庙给他姨求药呢!可是没听说他有个姨呀!”张大治一大早拿了烟进了贾所的办公室。
“他去白龙庙?给他姨求药?”贾所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他支走了张大治,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派出所这边,早上陈永刚给屈所汇报了昨晚的情景,并说着下一步的打算,正说着,电话响了,屈所嗯啊嗯啊地接完,笑呵呵地对陈永刚说:“吴旭辉他姨不用找了!”
原来,吴旭辉叫姨的人不是别人,是贾所长他妈。吴旭辉去过贾所长家老家,跟所长他妈姨长姨短的叫。前一阵去,贾所长他妈老是咳嗽不止,贾所长说给老人看病买药,老人说不用破费,说白龙庙灵的很,让儿子去给求个药,给爷磕几个头就行了。贾所长说你这老迷信脑子,没理这个茬。没想到,吴旭辉听者有意,还真跑去了!但是,星期五他没去给他姨送药,周六日也没去!
“屈所,对不起啊,你看人家,这对领导家属亲近关心的!我们太惭愧了!我听庙里的说,还磕了100个头呢,这见了他姨,他姨还不爱死!”陈永刚跟屈所开着玩笑。
“就是,你知道咱领导家门朝哪儿开不?”王晓勇也凑热闹。
“你俩一边去!说正事。你这儿是不是只剩落实上访一条线索了吧?”屈所问陈永刚。
“对啊,我今天去他们街道办落实去。不过我直觉可能性也不大,我还是觉得掉河道暗洞里可能性最大。十有八九,查来查去,就是个意外。这个倒霉蛋。”
“这会儿不行,还有新任务,咱得有人去!你抽空再安排去街办吧!”
“什么任务啊,我们还想听你继续讲失踪的张焕英呢!”
两辆面包警车在南山甘峪长蛇一样的进山公路里绕行着,一辆警车是四川的牌照,一辆是青水镇派出所的。他们要去深山里解救一个被拐的四川广元女子刘巧玲,她失踪九年了,最近家人才收到信息,女人已经给人生了两个儿子,但是没有人身自由。四川警方怕解救时有麻烦,所以找了当地的青水镇派出所支援。
进山有三十里,翻过一道梁,又下到沟里,有一块小盆地,大约有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小河周围的山坡上,世外桃源一样,这就是青水镇距镇中心最远的一个村子,叫栗树坪。
刘巧玲的消息是一个来村小学支教的小伙子黄宁给发出去的。小伙子给孩子们上语文课,讲到一篇提到外婆的文章,跟孩子们聊起来各自的外婆,准备启发孩子们写一篇作文。别的小孩说起外婆来兴高采烈,唯独刘巧玲的大儿子邵波缄口不语。小孩们都起哄,有的说邵波没外婆,他妈是野婆娘;还有的说他外婆是狼外婆,被赶到更远的深山里了。邵波含泪争辩,我有外婆,我小时候我妈还给我讲过外婆家的事,就是离得远去不成!课后黄老师留下邵波关心地询问,邵波低头说妈妈有病了,现在说不清话。他只是模糊地记着小时候妈妈说过。黄老师问孩子知道外婆家的地址不,可以试着写封信回去。孩子说不知道。黄老师问孩子,你能不能带我去问问你妈?放学后邵波带着黄老师没去他家找他妈,而是来到西沟的一个山洞口。黄老师看傻了。后来,黄老师在村里打听到了大概的情况,恰好孩子在家偷偷翻出来妈妈的身份证······
三年前刘巧玲给邵家生了第二个儿子后,精神失常了,她骂人打人咬人,砸东西乱点火,被邵家人扔进山洞里,洞口用大石头和废磨盘堵着。开始她日夜嘶喊,后来只是偶尔嚎叫。慢慢地村里人都忘了这个疯婆娘,只有她大儿子邵波过几天端来半盆剩饭,从洞口的缝隙里塞进去。男人们和村里的公婆们,还会用“再胡成精把你也撇进山洞里,给疯子作伴”的话,吓唬村里其他外来的媳妇们。
警察们和刘巧玲家属先找到村干部,村干部建议他们不要硬抢人,如果家属带钱的话,跟邵家人谈谈,最好给点钱。毕竟人家买媳妇是花了钱的,这么些年,娶媳妇和在这儿生活,也是有花费的;还有,要以治病的名义把人带走,不能跟邵家人论短长,要是说拐卖啊虐待啊,会引起麻烦。山里人病了都不看医生,因为没钱,怕花钱,所以谁在屋里歇着,那就是病了。现在刘巧玲丧失了劳动力,又已经为邵家生了俩儿子,所以带走看病,估计他们不会坚决拦。
刘家人听村干部的言辞后很激动,有个她哥气得脸红脖子粗,还想抄家伙跟邵家人拼命,被屈所长训了一番:“你还想救人不?咱目的是把人弄出去!不是冲他们论理,更不是惩罚谁!要是起了冲突,谁都走不了,这穷山恶水的!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谁家亲人受了这难不心痛,我们尽量不让你们给他们出钱,我们也会帮你们教育他们,但是今天的首要目的,是把人弄走!”
“这村里不止一个买来的媳妇,你这要是公开的把人救走,恐怕其他人心里怕自家媳妇也不安生,所以,你只有说带人看病,病好了还送回来,这才好出去。我给你把邵老汉叫来,我给他说治病也花一滩钱呢,又不让他出,估计他也不敢给你们提要钱的事。至于到时回不回来,治好了让刘巧玲自己说就行了。那时候,也不由谁了。”村干部打着圆场,有公安在场,要给面子。自己长期在村里,也不能把村里人得罪了。
大家伙达成一致后,忍着从洞里散出的尿骚味屎臭味和其他说不出来的怪臭味,把山洞口的大石头和磨盘,撬的撬,抬的抬,终于整出了可以进人的洞口。山洞不深,跟个小窑洞差不多,里边可能曾经圈过羊,有些干草和劈柴。刘巧玲像一只野兽一样蜷缩在草堆里,彷佛一个巨大的蝙蝠、乌鸦或者老鼠。她面对出现的人影,从肮脏散乱的长发里透出的眼光全是惊恐,身上的衣服已经烂成一绺一绺的,看见有人进洞,她慌乱地拨拉干草来遮挡裸露的枯干身体。苍蝇轰得一群飞走了,在洞口里边发霉的红薯、腐烂的菜叶,以及看不来是什么的一堆食物残渣上,还爬着蠕动着的黑黢黢的小虫子小蛾子们;干的、半干的、湿的屎,在洞口里一侧的一个凹坑里堆积着,陈永刚几个看了一眼直想吐。最令众人目瞪口呆的是,在山洞壁上,甚至是洞顶上,歪歪扭扭地挤满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字,有黑褐色的,有灰白色的,有碳黑色的,有深咖色的。细一看,不同的形式就只有一个内容,翻来覆去重复着一个字——跑!有用屎粘抹上去的,手掌粗,浮雕一样,断断续续地像是石壁里若隐若现的怪蟒;有用尖石子刻划上去的,细若游丝地飞舞飘荡着;有的好像是用破布蘸血擦抹上去的,按顿提挫,折转皴锋,仿佛在劈山砍树;也的像是烧了半截的柴火棒刺划上去的,带着割石钻孔的力道。若干年后陈永刚赶时髦去看艺术展,头脑里却总是不自觉地冒出这个山洞里的各种“跑”字的画面。
刘巧玲她嫂子和女警白茹用一床薄被子上来想把刘巧玲裹住,她嫂子用四川话说了句:“巧玲,我们来接你,我们带你去看病,看好病了回家。”刘巧玲听到乡音,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眼里淌出了泪,不再挣扎。
众人上了车,正准备发动离开,一个身影窜到车前,车子被拦住了。“你们别带走我妈妈!”原来是邵波,他大喊着。生离死别的恐惧使得孩子发出一种阻挡的勇气来。
众人不知所措,有警察嘟囔着正想去喝斥这个孩子,被女警白茹阻止了。她下车来,弯着腰一手搂住孩子的肩膀,一手拉着孩子的小手,到路边对邵波说:“我们真的是带你妈妈看病,总不能让你妈妈一直窝在山洞里吧?你也希望妈妈变正常对不对?阿姨向你保证,你放了暑假,可以来找阿姨,阿姨带你去医院看你妈妈。阿姨给你说我的地址和电话。”
车又开动了,陈永刚看到后视镜里,邵波在追着车跑,屈所指示不要停,加速。追了几十米,邵波不追了,在后视镜里,陈永刚看到邵波孤零零地站在山路上,垂下了头,一只胳膊抬起,用手背抹眼睛。
这一幕让陈永刚不知怎的想起了吴旭辉和王琼花的女儿,他在他们家见到过桌上摆的孩子照片,虽然他以前不认识吴旭辉,了解到目前,他对这人也没什么好感。但是爸爸不见了,孩子是怎么想的?她害怕吗?妈妈又是怎么给孩子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