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郭如海.老大为什么要作死
午夜。
乌云密布。
一座四、五间低矮茅屋组成的驿站不时在电闪雷鸣之间显现。驿站很是奇怪,围墙已是残檐断壁,摇摇欲坠,但房屋却看得出刚刚整修过。虽说破,但确实整修过。驿站周围或是荆棘密布;又或是乱石成阵,山洞重重叠叠,犹如迷宫。而此起彼伏的虎啸狼嚎,更是让这片阴森之地,多了许多恐怖的味道。驿站外高高的桅杆上,一盏早已经熄灭的破旧灯笼正随风飘扬,随时都可能会被并不大的风卷走。没人会怀疑,那绝对是一盏灯笼。或者更确切地说,曾经是一盏灯笼。笨拙而又残破。
如此残破的驿站,其实是有人驻守的。
不仅有人,而且还有三个人。
这里本应该一个人都没有才对。
驿卒郭如海苦涩地想。身旁另一个驿卒大牙早已经呼呼大睡,但郭如海却丝毫没有睡意。
老大这两天有些不正常。
到了这种连绵不休的雨季,这个只能保证不漏雨的驿站,是绝不会有人入住的。而没人入住,老大晚上就很少有留在驿站过夜的道理。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郭如海心中忍不住咒骂。
老大留在驿站已经很奇怪了,居然给我们晚饭加了酒!
刚刚因为吃不起十文一碗面而饿着肚子赶了二十多里地回来的老大,居然去了莲落镇回来,请我们喝酒!
要说这酒是买的,打死我也不信。但是管他呢,反正老大有的是办法。
但他真不该给我们喝酒的。
翻身看了看身旁睡得死猪一般的大牙,郭如海心中暗叹。他们三个的酒量都不咋样,一壶酒足以让三人醉到天亮。他注意到了老大这几天的反常,也留意到了老大以往会与二人平分酒的老大滴酒未沾,而是悄悄加到了大牙与自己的杯子。
反常为妖,老大你现在就是个妖!你上次这样反常,差点把自己害死。你答应过我们,绝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
你食言言了,老大。
郭如海看着隔壁透过的灯光,心中不禁为老大担心。想起身去看,心中又有些恐惧。
老大最近一直在谋划大事,这我知道。你不跟我们说,是因为知道那件事极为凶险,我们只要沾上,九死一生。但你怎么就没想明白,咱们三个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能独善其身。
你应该明白啊,老大,没有你,我们在这种地方活不过半个月。
终归是没能忍住,悄悄坐起身,蹑手蹑脚爬到床的另一头,透着缝隙,看着隔壁房间。老大这几天心事重重,胡子拉碴,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挽着,所谓的簪子仔细看其实就是一根筷子。常年风吹日晒,让他又黑又瘦,但面目尚算清秀,透着一股与这里极不相称得书生气。只是你这个书生太不像了,早已经看不出来原来颜色的长袍旧也就算了,还打了五六个补丁,这算是他娘的哪门子书生。
郭如海忍不住心中暗笑。
没有官员入住,天黑不能点灯。这可是老大你自己立下的规矩。不管是不是合理,想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就要接受、服从规矩。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但从不坏规矩的老大,今晚坏了规矩。
如果今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老大你给我等着,明天你要是不给我合理解释,看我怎么收拾你!
就在这时,没有任何征兆,紧闭的房门,突然‘吱’的一声打开了。
房门很破,抵挡不住肆虐的狂风。
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郭如海却知道,门绝不是被风刮开的。
为什么会知道?
他就是知道,不需要任何理由。
浑身上下顿觉得彻骨的寒意。
很奇怪,老大一点都不感到奇怪,甚至满脸的喜悦。他甚至有些兴奋地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门外漆黑的夜,双手居然微微颤抖。
老大在等人。
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人。
这个人来了。
郭如海没来由的觉得有些恐惧。
我为什么像个贼一样躲在这偷看。我为什么没有跟大牙一样一醉不起!
小郭啊,小郭,你真是不知死活!
门外什么也没有。
只有风。
足有一杯茶的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这才缓缓传进了屋内:“你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这很好,我并没有看错你。”声音低沉而浑厚,但却充满了慈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郭如海莫名觉得紧张又害怕!
“太师伯大恩,弟子怎敢忘?”
太师伯?
弟子?
老大什么时候拜了师?
不应该啊?我们一起生活快要十年了,如果他拜了师,我绝不可能不知道啊?
难道这个老人来自圣州?
老大,你是不是疯了!
你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你现在叫辛济,是这个驿站的驿丞。你结交圣州弟子,是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郭如海更怕了。
“好!好!很好!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的老人,背着双手,缓缓走了进来。老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服,简单朴素,整洁干净。
老大想将灯重新点燃。但颤抖的手,肆虐的风,让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灯点燃。
老人始终带着慈祥地笑容,看着他笨拙又略显紧张的样子。直到他稳住了灯火,这才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微笑着点了点头,显得甚是满意。
辛济关上房门,双眼已经饱含热泪,心中千言万语想要立刻对老人诉说,但一时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老人始终含笑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良久,老人这才缓缓轻叹了一声,淡淡说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辛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老人缓步走到房中仅有的椅子前,轻轻地坐了下来。
老人眉头紧锁,显然也是满腹的心事。但沉思了许久之后,却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是一声长叹,仍是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这才抬头看了看辛济,又是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眉头微皱,淡淡地问道:“你在这个鬼地方当驿丞,已经快有十年了吧?”
“九年零七个月。”辛济躬身轻声答道。语气甚为平淡,但却不由得透露出了些许的忧伤。
郭如海莫名觉得也是有些伤感。老大胡子拉碴,看起来老成,其实只有十九岁。但从九岁开始,他就已经被流放到了这里。
十年韶华,荒废在这里!
老人又是轻轻一叹,接过辛济递过来的热水,轻轻抿了一口,随手放在桌上,仍是眉头紧缩,想着什么。过了许久,柔声说道:“真没有想到,你竟然要在这鬼地方待上近十年。唉,漫长的十年,犹如弹指一挥间。”说完,不由得摇了摇头,又是轻声一叹。
辛济轻轻擦了擦泪水,露出了笑容,摸了摸几天没有修剪、钢针一般的胡须,说道:“十年很长,但也很短。这里虽苦,但至少,是我的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能有这么个家,已经知足了。”
对的,老大你说的对,这里虽然苦,但至少是咱们三个的家!郭如海苦涩地想。
老人倒是有些吃惊,抬头看了看他,许久才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你在这里十年,错过了很多,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的委屈,这些我都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我也都知道。不管对还是不对,路都是你自己选择的。你选择的路,艰难了些,但我很满意!”
他在说什么?老大做了什么?什么选择的路?难道你居然满意老大在这鬼地方做了十年的驿丞?
郭如海想不明白。
辛济躬身拜倒,起身道:“太师伯大恩,弟子没齿难忘。这次时隔多年再见到太师伯,弟子没有别的奢求,只求太师伯能多待几天,让弟子尽一些绵薄的孝心就好。”
怪不得没见过这老人,原来老大也是多年没有见过他了。郭如海想到这里,还是有些安慰。但老人的话,他还是一点想不明白。
老人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随即又是轻轻一叹。眉头微锁,满腹的心事写满了脸上。
你如何真是圣州来的高人,就不要把老大拉下水。你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为什么要来跟老大说?你就当老大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放过他吧。
郭如海暗暗祈祷。
过了许久,老人又是一叹,沉声说道:“你虽然没有正式拜在我的门下,却受过我的指点。你一身所学,也受益于我。你跪拜我,我受之无愧。”
别在惺惺作态了,忍不住了吧?你不就是想要把老大拉下水吗?
郭如海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突然没有了一丝好感。
老人依然不说话,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着什么。良久,这才轻声叹了口气,随即却是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郭如海以为老人终于要说出来意时,老人却突然对辛济出手了。老人的出手没有丝毫留情的余地,击向辛济的一掌快如鬼魅。
郭如海顿时傻眼了!
辛济居然没有躲闪。他没有丝毫反应,老人的雷霆一击已经到了他的胸前。
本就忽明忽暗的油灯,此时也是一闪而灭,房中又一次陷入到了无穷的黑暗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
郭如海心急如焚,却苦于看不清屋内情形。
不管那么多了,我要去救老大。
想要起身,才发现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手脚酸软,根本就动不了分毫。郭如海心中越发恐慌,想要呼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老人喘息粗气的声音传来。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郭如海心中稍定。
“我对你的这一击,不仅没能杀了你,法力反倒被你吸去了五成。哎,自作孽不可活。”
老人的声音。
虽然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已经确认老大没有了危险。
“太师伯,我……我……”
老大哭了?为什么?那老家伙要杀你,你怎么像是他在救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
灯光再次亮起。
是老大点的灯。
郭如海见辛济虽然满脸泪痕,但行动如常,心中大骇。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浅陋之辈,深知老人就凭刚才出手那一掌,绝对是个高人。而文弱书生的老大挨了一掌,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此刻老人脸色苍白,正盘腿端坐在椅子上,紧闭双眼,缓慢调整着内息。辛济则是默默来到他背后,一掌轻抵他后心经络交汇之处,运转法力缓缓输到他的体内。
老大居然有修为!
郭如海顿觉震惊!
这怎么可能?
半个多时辰之后,老人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辛济心知老人已经没有了危险,也是放下心来。收回法力,来到他身前,缓缓跪了下去。
“你不必过于自责,我也没有怪你。是我先攻击的你,你之所以伤到我,不过是因为常年苦修之后的自然反应。”
过了良久,老人才柔声说道。
辛济依然低头垂泪。
老人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前,打开了房门,默默看着漆黑的夜色,一动不动。
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闪电也许久没有出现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任由风吹雨淋,老人淡淡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刚才要击你那一掌?”
辛济轻轻抹了抹泪,摇了摇头,道:“弟子不知。”
老人缓缓转过身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已是命不久矣?”
辛济闻言大惊,猛地抬起头,急切问道:“太师伯,您怎么了?”
老人缓步来到他面前,拉起他,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轻轻帮他掸了掸衣服,柔声说道:“你虽然聪明,只是可惜江湖阅历太少,居然没有看出我早已经身受重伤。”
辛济眼眶饱含热泪,不住口的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老人摆了摆手,脸色慢慢沉了下去,紧锁眉头想着什么,许久,这才道:“你清楚你十年来所修行的是什么。想要名扬天下,不是什么难事。”他说这段话很是奇怪,像是教诲辛济,又像是自言自语。突然,老人猛地抬起了头,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过来,跪下。”
辛济赶紧来到他的面前,径直跪了下来。
老人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长剑,抵在辛济的胸前,厉声说道:“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日后必要谨记,我虽传了你神功,但却绝不希望你使用它。如果你胆敢为害江湖,我就算是变成了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辛济赶紧叩头道:“辛济谨记太师伯教诲。”
老人厉声道:“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生死攸关之际,决不可展示神功。你永远是个没有任何法力的秀才驿丞,是个被圣州流放三千里的犯人。”
辛济伏地叩头道:“辛济谨记太师伯教诲。”
老人收起宝剑,拉起了辛济,轻声道:“人心之险恶,比任何神功都要致命。你见过真正的无耻小人,我相信你能够理解人心丑恶。你也应该明白,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最终分出成败高下的关键,并不一定是修为。”长叹一声,“唉,这个世上,又有多少修为高深之人,是被手无寸铁之人所害呢?我害了你,就不希望继续让你受我所害。如果你被人发现学了我的神功,一定会给你的亲人,你的朋友,所有你在乎的人,带来无穷的祸患。”
辛济当然听得出老人的一片爱护之心,也知道这是临别赠言。想到这次老人要是离开,再见无期,心中一酸,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到底怎么了?
这个老人到底是好是坏?
老大到底学了什么?为什么会后患无穷?
郭如海想不明白,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