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贾致公.风起孟秋
午夜。
川西。
首府靖州。
巡抚衙门。
阴雨连绵的鬼天气让从圣州来的贾致公很不习惯。
圣州,既是国名,也是京城之名。天王府、大司马府、大司徒府、大司寇府、大司空府、大司库府以及大司农府,相互制约、相辅相成的七府,各自执掌这个庞大帝国的一部分权力。七府以天王府为尊,权力结构世袭罔替,千年不变。但七府最高统治者,却并非父死子继,而是师徒传承。
作为大司寇府首席大弟子的贾致公,地位自然是尊贵无比。肤色白皙,一头黑发散发着黑玉一般的光泽。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坚毅,虽说已经三十二岁了,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头戴束发紫金冠,穿着一身象征着大司寇府护法的镶金边黑色长袍,干干净净,利落大方。
自从接掌大司寇之位以来,赵怀英首次巡边。贾致公作为首席大弟子,奉命先行,算得上是政绩斐然。在他亲自主持策划下,不仅抓捕了三名潜逃多年的朝廷钦犯,还一举捣毁了几处盘踞多年的匪巢。
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人物,让‘贾致公’这三个字,一时间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川西总督、巡抚更是联名上奏圣州天王府,为其请功。
贾致公算的是春风得意了。
但自从进入了靖州,尤其是住进了这座巡抚衙门,好运就像是耗尽一般,没有丝毫预兆地戛然而止。
他没有想到来到川西第一次参与当地官员的宴请居然就醉了;他没有想到在酒宴上仅仅只是多看了起舞助兴的女人几眼,那个女人当晚就被送到了他的床上;他没有想到熟读圣贤书、素来以清心寡欲自居的自己,居然就鬼使神差地接受了那个女人。
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本应还要三天才能赶到靖州的赵怀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正搂着那个刚刚认识的女人熟睡的贾致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就算是在大司寇府上,赵怀英也从未不经敲门,就随意进入他的房间。
不是赵怀英不能,而是他坚守的规矩。
赵怀英没有骂他,甚至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但赵怀英仅仅看了那个女人一眼,一言未发就转身离开,就足以让贾致公无地自容。即便之后协助赵怀英一举查处了川西十几位六品以上官员的集体贪腐大案,依然让贾致公没有丝毫立功之后的喜悦。
战战兢兢,羞愧难当,甚至畏首畏尾。
此时此刻,回想当时,贾致公浑身冰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轻叹一声,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心中更是觉得烦闷。作为首席大弟子,近乎公认的大司寇接班人,贾致公从未如此惧怕出现在赵怀英面前。
我那晚为何就没能克制自己!
那不是我!
那不是我!
心中呐喊,却更觉无助。
不远处赵怀英的房间,还亮着灯。
这么晚了,师父也还没有睡?师父首次巡边,称得上完美。还有什么事能让师父彻夜难眠?
他与赵怀英名为师徒,情同父子。从贾致公十五岁起,不管何时外出办案,赵怀英都会将他带在身边。无数大案要案,都是在赵怀英口述,贾致公执笔下完结的。要是搁在以前,贾致公自是什么都不会想,第一时间赶过去问个清楚明白。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他也会在旁边侍候。赵怀英如果没有睡下,他绝不会离开。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很怕与赵怀英单独相处,更加害怕与赵怀英对视。虽然赵怀英从不提那晚的事,贾致公甚至相信赵怀英已经原谅了他。
但他始终无法跨过心中的那道坎。
作为首席大弟子,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不是不知道赵怀英对他的殷切期望。
但期望并不表示完全的认同。
至少,贾致公心里清楚,赵怀英并不认为他的能力足以独当一面。
自从他十六岁独立办案开始,每有大案要案,必然少不了他的身影。十八岁时,因功升任三等大司寇府护法,正式开始进入仕途。就在谁都以为他今后将会走上储君之路,很快就要如赵怀英当年那般,外放历练。他却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大司寇府护法生涯,仕途升迁极慢。虽然位列中枢,从未觉得得不到重用,但没有地方上的任职的履历,让他的储位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反倒是他的几位师弟,进入仕途之后,陆续前往各地任职。虽然时间不长,又被召回了府中,但却比他更多了些经验、完善了履历。
贾致公本以为这次川西之行,是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怪得了谁呢?
越想越是懊恼。
如果这次是二师弟前来,一定就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贾致公不禁悲哀地想。
岂不是如此?
就在去年,二师弟奉命前去西北查处空饷案,当时遇到了与自己那天相似的局面。但他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不仅轻松应付过去,而且就从那件事入手,很快顺通摸瓜,将隐藏极深、当了快要十年布政使、门人故吏遍布西北的杨峥拉下马。不仅震惊了西北,更是震惊了圣州。赵怀英对他西北之行极为满意,尤其对他能临危不乱,处事果断,更是大嘉赞赏。甚至当面对他说出:“不是因为老大还只是一等护法,你有此功,必当升职为大护法。”这让贾致公极为尴尬。
对二师弟在西北的成绩,贾致公内心深处一直是不以为然的。他一直觉得,拒绝美色理所应当,没有什么难,师父对二师弟的夸赞过了头。
更像是为了夸他而夸他。
直到赵怀英突然出现在他床前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真想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
但贾致公没有那样做。
他知道那样做也不会有什么用。
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
仰天又是一叹。
明天大队人马就会进城了,名义上的大司寇巡边,也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想到这,贾致公心更是一紧。
大队人马到了,赵怀英的亲弟弟、大司马府长老赵怀雄必然也在其中。赵怀雄对素来不喜欢自己,一直对二师弟青睐有加,甚至多次在赵怀英面前提过让其立二师弟为储君,这是人所更知。
如果他知道了那晚的事?
贾致公顿觉不寒而栗!
决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贾致公啊,贾致公,必须今晚了结此事,决不能再犹豫了!
鼓足勇气,推开房门,快步向赵怀英书房走去。
但来到放过门前,却再一次踌躇了。
我这样做,是否明智?
我可以推到醉酒上,可以推到那些官员栽赃陷害上,可以推到官员谄媚上差上。但要是我承认了,却磕了头,认了错,就再也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了。
贾致公比谁都知道赵怀英有多恨那些出尔反尔之辈。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声音道:“进来吧!”
声音不大,但在贾致公耳中却犹如平地惊雷,不由得颤抖起来。
我为何要犹豫?
为何会有想要欺骗师父的想法?
贾致公感到奇怪,更感到后怕。
错了就是错了!
努力平复心情,这才推开房门。
赵怀英与贾致公差不多身材,但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两道浓眉浑如刷漆,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时闪烁着寒光。胸脯横阔,气宇轩昂,似有万夫不当之勇;背脊挺秀,蕴含着坚韧之力。再加上一袭裁剪精细的漆黑长袍,更是让已经五十六岁的他显得品貌不凡。此时的他眉头紧锁,正在房中来回踱步,见贾致公进来,停下来脚步,看了看他,一边继续踱步,一边淡淡问道:“这么晚了,为何还没睡?”
贾致公快步来到他跟前,径直跪下,叩头道:“弟子是为那天的事,来向师父请罪。”
赵怀英并未觉得意外,反倒像是长舒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我已经查清,那件事错并不在你。但你作为大司寇府首席大弟子,轻易受到诱惑,让我很失望。”
贾致公闻言,赶紧叩头长跪。
赵怀英轻叹一声,道:“你能内心不安,而不是浮躁掩饰,足以证明你改过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实心改过,比巧言令色好过万倍。只是错了就是错了,有错就不能不罚。”略微沉思,道:“功过相抵吧。”
贾致公一听,顿感浑身大为轻松,赶紧拜谢。他不怕赵怀英重罚,反倒怕赵怀英罚的轻了。谁都知道他此次川西之行功劳很大,不赏不罚,已经是对他极大的惩罚了。至于如何向师弟们解释为何没有受赏,那毕竟不是眼前紧迫之事了。
赵怀英挥手让他起来,一边继续踱步,一边问道:“有没有接到你二叔的书信?”赵怀雄不是大司寇府弟子,虽然按照辈分是贾致公师叔,但赵怀英的弟子一般均是称其为二叔。
贾致公闻言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自从到了川西,我从未接到过二叔的书信。”有些奇怪,又问道:“二叔这次到川西,难道还有其他差事?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按照行程,也应该明日就随大队人马进城了。”
赵怀英摇了摇头:“他说是有要事要办,早在十天之前,他就离开了。七天前,他给我来了封书信,说是截获了一桩陈年旧案的重大线索,手头人手不够,让我给他加派人手。我挑选了十九位圣州弟子,命他们火速前往信中所说地点汇合。按道理来说,他们早就应该汇合了。按照约定,如果汇合,他至少应该会给我回复。但很奇怪,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收到他任何消息。那件事非同一般,这么久没有消息,我对他的安危很是担忧。”说完,指了指桌上的书信:“这是他七天前的那封书信,你看看吧。”
陈年旧案很多,在川西这种不太平的地方更多,贾致公并未在意。既然赵怀雄如此上心,自是不想让别人插手。他们本就不睦,贾致公就更不想打听详情了。只是赵怀英的话中,还是让贾致公听出了一些异样。这种事情,如果放到以前,赵怀英绝不会对贾致公有隐瞒,安排圣州弟子前去支援这种事情,执笔的也一定是他。但已经过去七天了,如果不是自己主动前来,赵怀英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跟他说起。来到书桌前,见一叠空白信纸旁墨迹未干,而封信所有的蜜蜡,也尚未凝固,很显然,赵怀英刚刚是在这写信了。心中除了觉得愧疚,也觉得有些不安。
也不知道师父还有多少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贾致公不敢往深处去想,拿起书信,拆开一看,却是一喜,脱口而出说道:“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赵怀英有些奇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
贾致公两步来带他的跟前,指着信笑道:“师父,您一定想不到,二叔提到的这个驿站,正是八师弟流放之地。孟秋县莲落镇荒郊驿站,距莲落镇东南方向五里,一定错不了了。”
赵怀英一听,莫名有些恼怒,冷哼一声,低声咒骂道:“蛇鼠一窝!”
贾致公自然是知道他骂的只有八师弟,也知道他对八师弟极不待见,但还是说道:“算起来八师弟已经被流放在那快要十年了,这些年圣州先后有过四次大赦,都没有轮到他,说来也是可怜。”想起当年他离开时的凄凉情形,这么多年过去了,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赵怀英怒视他一眼,道:“不许再将他在我门下排序!”
贾致公见他动了真怒,心中也是一寒,不敢再为他说话,赶紧称是。
赵怀英将信接了过去,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书桌上,又是一声冷笑,道:“圣州弟子因罪流放到川西,没有谁能活的过一年!你就确认他还活着?”
贾致公心中不由得就是一沉,心知这极有可能,道:“他当年虽然实为流放,但毕竟也是圣州任命的驿丞,如果他真的已经不再了,川西按规矩是要上报给圣州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留意川西递上来死在任上的官员名册,始终没有他的名字。他事实在流放,没有圣州赦免,他只要不死,就不能离开。以此推测,他应该还活着。”知道赵怀英不愿听到那个名字,自然也不敢提了。只是明白了赵怀英内心是不希望看到师弟还活着,觉得有些难过。
赵怀英一声冷笑,有些不耐烦,道:“即便活着,一个废人,能有什么用。”心念一转,回头看了看贾致公,奇道:“你觉得,怀雄要去那里,是巧合?还是?”
贾致公心中不由得也是一紧,多年办案经验让他开始跳出了个人情感,眉头微皱,轻轻摇了摇头,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赵怀英眉头锁得更紧了。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贾致公道:“川西莽荒,驿站不仅比内地要少得多,而且很少太平。孟秋县乃是川西第一大县,也是川西人口最多的县,一县境内成股土匪就有十多处。这些年只要川西有官吏被杀上报,必然少不了孟秋这个鬼地方。他到这里十年了,又是处在远离县城的驿站,怎么就能活到了现在?”
贾致公轻轻点了点头,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道:“师父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刚到川西时,司寇谢大人跟我闲聊时说过,川西剿匪不能逼的太紧,不然,匪帮就拿那些防备较松的衙门出气。当时没有太在意,现在想想,他说的那些衙门,自然是包含驿站。孟秋境内那么多匪帮,那里却至少太平了十年,是有些太不寻常了。二叔选择那里,必有原因。”想了想又道:“当年八师弟被流放到哪里时,只有九岁。又是修行尽废,能活着到驿站,已经算是奇迹了。如果真是能活到现在,有些匪夷所思了。”话音刚落,已经意识到再次说错了话,赶紧躬身请罪。
赵怀英这次却并未在意,轻轻摇了摇头,道:“怀雄这次出来,告诉我是为了带两位弟子避避风头。你也知道他那两个宝贝弟子在圣州犯下的是什么事,他也不像是在说谎。”
贾致公自然清楚,脸上不由得一红,赶紧低下了头。
赵怀英并未注意到贾致公脸上的变化,依然沉浸在思绪之中。想了许久,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叹了口气,道:“川西驿站本就不多,怀雄选择了那里,也许真的只是巧合。他是我的弟弟,既是他仕途上的助力,有时候也是他仕途上的阻力。就拿这些年来说,大司马与我不合,不能把我怎么样,就拿他出气,导致他在大司马府处处被压制,处处被掣肘。到了川西这种地方,他想要立功心切,也并非什么坏事。只是有些奇怪的是,他虽是我弟弟,毕竟是大司马府弟子,什么陈年旧案,能让他如此感兴趣?”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些呆了。
贾致公一直仔细聆听,不敢放过任何一个字。这时见他显然是明白了什么,也是吃了一惊。
赵怀英呆呆地矗立许久,这才喃喃自语道:“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双手微微颤抖,眼神中满是担忧。
贾致公从未见过赵怀英如此过,快步上前,急忙问道:“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怀英这才回过神来,大手一挥,道:“立刻传令下去,所有陪同巡边人员明日不必入城,不准休整,立即调转马头。”
贾致公惊呆了,知道事关重大,急忙问道:“去哪里?”
赵怀英目光坚毅:“孟秋。莲落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