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肖栋，他走近的时候，艾牧犹豫要不要握个手，肖栋却没有伸手。
肖栋笑着说：“你是在犹豫要不要握手么？我们这已经没有握手这个礼节了”。
肖栋是最早在这个镇上定居的人之一，在以前地位应该相当于镇长吧，而他现在也确实是这个小镇上最有威望的人。
艾牧请肖栋进屋，把椅子让给他坐，自己则坐在以前喝茶时坐的那种树墩上。
艾牧与肖栋开始来到小镇后的第一次交谈。
肖栋说：“你选的地方不错，有眼光。跟我讲讲你的具体情况，如果方便的话。”
艾牧说：“没什么不方便，‘无明’前我在S城生活，你应该知道S城在哪。‘无明’发生时我在山上，之后我与父母失去联系，我下山去找他们没找到又回到山上独居。”
肖栋问：“你多大？一直一个人？”
艾牧说：“我三十七，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在S城时曾经短暂地跟两个人一起生活过，后来都走散了。这两个人是前后，不是同时。”
肖栋笑了笑。艾牧也跟着笑了笑。
艾牧说：“我是个普通人。‘无明’后我还活着，不知道是运气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肖栋问：“你也是这么想的？冥冥中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任何事情总有个理由，或者说有个解释，有个原因吧？”艾牧回答。
肖栋说：“万物总有因果，先不讨论过去的事，以后还有很多时间聊。今天我过来找你，是要给你介绍下目前的情况，以及在这里生活需要知道的事情。你喜欢这个小镇，而且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就开门见山直话直说。”
艾牧有点惊讶，肖栋的观察力不一般。
“‘无明’之后，人口大幅减少，但整个人类的文明还是被很好地保存下来了，包括科学技术，包括我们之前取得的大部分成就。‘无明’后幸存的人分散开来，除了大城市已经不需要太多组织机构来管理人类社会。人少的地方，很多都自发地选择自治和互助。
人类从未这么自由过，可以选择按自己的方式来生存，也可以自由地选择弃世而去。可以选择为整体人类做些工作，换取身份卡里的点数；也可以选择不做任何事情，靠着基本发放的点数也能够勉强活下去。
幸存的人类选择了我认为有史以来最好的方式来存在和维持，而不是存在和发展。‘发展’从来不是整个人类的唯一目标，只是部分人的目标，有些人更愿意保持传统和安于现状。
‘发展’是为了增加可以任意选择的自由度，打破时间和空间的约束，打破所有的约束。但是不停向前发展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万物有始必有终，再怎么发展也总会有终点。
从我掌握的情况看，大城市继承了人类之前的文明和科技，但是改变了运作方式。我们的小镇居民和更偏远地方的人，都不愿意再过‘现代文明生活’，而选择了维持和极简的生活方式。
我们仍在文明之中，仍旧离不开人类之前创造的东西，只是选择处于边缘位置，承担较少的责任。‘责任’这个词也不是很准确，又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没有人强迫其他人去做什么，这是这个时代最美妙的事情。你这有水喝么？”
艾牧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赶紧把自己没喝过的水递给肖栋。
“不嫌弃吧？”艾牧问。
“呵呵，没事。没那么讲究”，肖栋接着说，“或许也不该用‘美妙’这个词，毕竟这是‘无明’后才有的状况，但也许这正是‘无明’发生的本意。谁知道呢？总之如你如我所知道的那样，人类文明进入了完全不同的时期。
我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只知道现在没有之前复杂的社会结构，没有经济一说，没有复杂的法律，等等等等。以前人类社会里不可或缺的那些东西‘无明’之后都已经用不上，没有人了所以这些都不需要了。
这么说或许也不准确，现在也还有幸存者，所以不完全是因为人口减少所以事情变得简单，也有幸存者的自发自觉选择。人们选择以现在这种不复杂的方式生存。”
艾牧从未听人这么描述过现在的状况。他也知道很多事情，知道些他认为肖栋可能不知道的事情，但肖栋的描述还是让他很吃惊。
知道并不代表理解，理解是更高层次上的认知。就像我们知道苹果这种水果，但苹果从何而来，是什么成份，对人有什么好处，就不是人人皆知。
艾牧凭直觉和肖栋给他的印象可以判断出，在肖栋和这个小镇居民集体选择的方式下，这里会是个很好的安身之处。
肖栋看见艾牧若有所思，以为他有什么疑问，停下来等着艾牧发问。艾牧没有提出问题，示意肖栋接着说下去。
“镇上现在有四十二个人，包括我的女儿。如你所见，这里只有一个孩子，也许以后会有孩子出生，但现在不确定。四十二个人男女对半，加上你男人就就多一个。
我们有分工，大家根据自己的之前的专长分别负责某些方面的工作来为大家服务。工作是自愿的，只要生存基本的需要可以满足，就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每个月大家会聚一次，有问题就拿出来讨论，没有问题也不会多余地去计划什么，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关于计划，你倒是可以试试这方面的工作，姑且把这些称为‘工作’吧。
人口突然减少，原来留下来的很多物品只要能保存的都有几十倍的冗余。这些物品人人可以取用，需要用点数换取，不可以私人独占，囤积牟利。镇上有仓库，留下来的物品都在那集中存放。待会我带你去，需要什么就拿些什么。下次聚会我会通知你，再介绍你跟大家认识。”
艾牧不知道这种自发的有序是不是也存在于其他地方，如果幸存的人都能这么想，肯定是件好事。艾牧觉得有必要计划计划，从肖栋的介绍中看得出小镇现在的状况很好，但似乎缺少方向。人不同于自然万物就是人有自主的意识。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想法。
艾牧收了收心神，跟着肖栋走出小院。
仓库是原来镇上的大超市改造而来，现在有专人负责看管。之前肖栋组织大家把镇上所有的房子都清理过，有用的物资都被整理集中到仓库，没用的物件也被集中堆积在另外的地方。
仓库里的物品整理得井井有条，品种丰富。拜“无明”之前人类巨大的生产力所赐，这个仓库可以称得上是人类生产力的大集合。从牙刷到摩托车，从纸巾到电视机，除开那些不能保存的食物和容易过期的物品，凡是轻重工业能生产出来的东西这里几乎都有。
艾牧想，这还仅仅只是个小镇，就曾经消费着这么多物品，“无明”之前几十亿人类的生活简直就是建立在巨大耗费上的奢侈。那时的人类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还总想着更多和更好的，永无止境地去索取和追求。他们肯定想不到现在会变成这样吧。
艾牧问肖栋，周边的居住点也清理过么？
肖栋点了点头说：“还没有完全清理完，只清理了十公里范围之内的几个。现在人手不够，而且仓库里的东西已经足够多。‘无明’已经过去十年，有些地方已经没有清理的价值，只有那些当时封存得比较好的还可以用。”
肖栋补充说：“小镇其实用不上这么多东西。人类还保存着各类产品的生产线。当然，只是有选择地保存而不是所有。过去十年这些生产线几乎都没有开工，仅靠之前生产出来的产品已经足够人类再使用十年。目前在整理消化阶段，但仍旧无法做到物尽其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东西坏掉或被浪费掉。”
艾牧知道这个情况。“无明”之后他大部分时间处于隐居状态，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但走过的一些地方，确实都在使用之前生产出来的物资，只是没有肖栋他们这么用心地去整理过。
艾牧之前不太关心人们在想什么做什么，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现在看来，幸存的人有种默契。这种默契基于常识，基于基本的理性，不需要成文的法律或者规范，就像洪水中同一条船上的人都知道要拼命划到岸边才能生存下去。上岸之后人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能不能避免再次陷入绝境，取决于上岸后的人性。
艾牧拿了些牙刷毛巾杯子锅碗瓢盆之类的日用品，做饭用的电磁炉，床上用品，台灯，还有山地自行车。肖栋给艾牧送来些米油盐和蔬菜，以及十几个鸡蛋。鸡蛋是镇上的人自己生产的。艾牧问有没有茶叶。肖栋给他一包密封好的顶级绿茶，还有一条烟。
艾牧拿出身份识别卡准备刷点数，肖栋说这次不用，算他的。艾牧想了想没有拒绝，向肖栋表示了感谢。
回到小院时天已黑。镇上有路灯，不少房子透出光亮，老街上甚至可以闻到做饭的烟火味。艾牧突然觉得：这温馨的人间灯光和烟火味，几千年来早已渗透骨髓，成为人类安全感的来源之一。或许几十万年前选择群居和学会用火，才是人类社会进化的最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