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牧第一次见到镇上所有的人，居然是在镇上的酒吧里。之前这样的小镇不太可能有酒吧，应该是肖栋他们来了之后改造而来的。
既然是酒吧，当然就要有酒有音乐。艾牧进去的时候，正放着《加州旅馆》。不知道是谁选的音乐，跟当下状况还挺搭。
肖栋递给他半杯威士忌，没加冰。艾牧没有细细品尝而是一口喝掉。几年没喝酒，艾牧快要忘记酒精的味道。
人都到齐后会议开始，肖栋主持。他先向大家介绍了艾牧，但没把在座的逐一介绍给艾牧认识。他说如今日子过得缓慢，还有很多时间，不需要那么急着认识。会议的重点是各方面负责人通报小镇近期的情况。
电力方面线路需要例行检修，停电一天。水源方面为应对以后更多人的生活，需要对几处能住人的空房子的输水管线进行清理和重铺。生产方面去年生产的粮食足够今年的需要，建议减少今年的种植面积。蔬菜产量足够，但冬季来临需要储备腌制食品。肉和蛋的产量也足够，但最好是能找到新的肉食来源。在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镇子上，探索队发现和清理了一处加油站，里面还存有不少汽油和柴油。之前找到的柴油发电机现在有油可用，可以作为紧急备用电源。原来保存得比较好的几辆汽车和摩托车也终于有了燃料，以后大家可以申请用车。
除了艾牧和探索队，其他人对这些烧油的交通工具没有多大兴趣。艾牧猜想可能是因为大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想去，自然也就不需要这些交通工具。
保安组说，最近两个星期没有陌生人出现。安全起见，他们在小镇的公路进口和出口加装了两处监控设备，以及小镇四周小路上几处比较隐蔽的地点。
信息组没有在会议上报告，而是会后单独跟肖栋通报。艾牧有点好奇信息组怎么运作，“无明”后大城市以外的地方没有手机信号，更没有互联网，想要获取信息很困难。因为，没有电。
“无明”后只有大城市还完整地保留着现代文明，其他地方慢慢退回到田园和封闭状态。世界以二元或者多元的形式存在，个体和小群体都可以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可以从之前人类文明的整体裹挟中脱离出来，这是“无明”后才有的事情。
会后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来准备再喝点。艾牧不想待在酒吧里，长久独居生活让他不适应太多人的聚集。他跟肖栋打过招呼后回到自己的小院。
肖栋随后也来到艾牧的住处，带来只小黑狗。小狗只有几个月大，刚落地就四处跑动，似乎很喜欢这里。艾牧不得不再次暗自敬佩肖栋的观察力和心智，犹豫片刻后，他决定暂时不养这个小东西，让肖栋带回去。
肖栋没有勉强，说先聊聊天，走的时候再带走小狗。
艾牧先发话：“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的生活有些不真实，像是设计的实验。”
“也许吧，但这其实是你的错觉。这里的生活确实加入了很多我和大家的想法，客观上对现在的人类而言就是场实验，但是主观上我们并没有去计划和预测结果。”肖栋说。
“这里完全与外面的世界，与大城市没有联系了么？”艾牧问。
“当然不是，我就是这里与外面的联系。他们不愿意去做，就只能我来做，总要有人保持对四周环境和当前状况的关注。这里有收音机，能收到来自城市的信息。我们收集点数，收集物品，生产出来的产品也会送到离这最近的城市去交换其他物品。
这种交换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次，只有我去过最近的城市，那差不多是在一年前。我们基本上可以自给自足，但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能持续多久。上次是去交换药品，还有这里没有的物资。”
果然，艾牧心想，这里的人虽然偏安一隅，但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也做不到完全的与世隔绝。人类文明很久以前就融为整体，丝绸之路也好，互联网也好，物质上也好，精神上也好，早就很难割裂开来。即使刻意保持独立性，比如之前生活在北极圈的人，也离不开现代的通讯方式和交通方式，他们一样开着雪地摩托，用着手机。毕竟现代文明可以带来很大的方便，提高生存的保障能力。
这个小镇上留存的物资，终究有那么一天会用完，到时没有现代制造业的支撑，就不得不彻底地退回农耕文明。在农耕文明和手工业文明消失多年的现在，想要不依靠机器生产出一件衣服都不太容易。那些保留下来的生产线最后还是会开动，这个小镇也无法完全与城市隔离。至于以后小镇该如何与城市相处，只能边走边看。
肖栋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眼前情况都还不错，他并不急着要个长远的解决方案。他想跟艾牧讨论讨论，听听艾牧对过去、现在、将来的分析和判断。
艾牧给肖栋沏了茶，两人在院子里坐下来。
一阵风吹过，又落下几片树叶。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午后，非常适合思考问题。
艾牧在谈自己的想法之前，问了肖栋一个问题：“肖大哥，你觉得‘无明’事件是人为的还是其他？”
肖栋沉默片刻后说：“我觉得是人为的！而且有计划有预谋，现在仍在继续。那些说是外星人或者神之所为的人，应该对真相一无所知。
我没有证据，也不清楚‘无明’如何发生。‘无明’前我在学校里教历史，非常清楚历史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真相往往与我们熟知的相差甚远。短短一个月时间内，九十多亿人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去。看似没有痛苦，终究是件极其悲惨的事情。亚特兰蒂斯的沉没，庞贝古城的被埋，远不如这次人类遭受的覆灭惨烈。而且，还无法找到原因。我有时甚至宁愿相信真的是神或者外星人干的，是上天在惩罚人类，像诺亚方舟的传说那样。”
艾牧喝了口茶，说：“诺亚方舟的故事不可能发生过，那只是神话。人类的起源早有定论，我们是从非洲大陆的古猿人进化而来，LUCY就是我们共同的祖母，她老人家的骨头还保存在那。
到目前为止，地球上已经存在过一千亿人。这次灭绝确实惨烈，但惨烈不过恐龙，还有几百万曾经存在过但早就消失的物种，那些也应该也是千亿级别的数量。
有人在他的书里举过例子，我印象很深。他说，如果你在这个地方，而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强烈地震，在没有现代的传播手段情况下，你会作何感想？
答案是，如果你不知道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地震，就不会有任何感想。
如果知道，而且能看到画面，甚至身边有熟悉的人在地震中遇难，又会作何感想？
一般情况下，因为物伤其类，我们会伤心，会感慨，会同情。但是因为远处的地震并不影响在这个地方的生活，所以很快就会平复，就会忘记。哪怕那场地震死亡数十万人，也会逐渐淡漠和忘记。
事实就是这样。这不是残酷，也并非人性独有，动物界也有死亡，而且还不如人类温情。
十年前发生‘无明’时我在大山里独居。上山之前是一个世界，下山后是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场梦，分不清之前是真实的，还是之后是真实的。
我没有看到悲惨的景象，甚至没有看到一具同类的遗体，人们就那么没有痕迹地消失不见，城市迅速地被清空，一切突然停滞荒芜。直到后来我去到幸存者的城市，才找到回归人类社会的感觉，然而也不再是‘无明’前人类社会的感觉。
我问过很多人，他们中不少人参与过后事的处理。
其中一个告诉我，那时就是把一个又一个的人送上各种车辆，有呼吸的没呼吸的，送到指定的地方，之后就是临时管理机构的事情。区别人正常和不正常的方式非常简单：眼珠不转动的就是病人，眼珠能转动就是正常人。
就算有吓傻的人被当做病人送到那些地方去，之后也没看见有人回来。病人不反抗也不叫喊哭闹，安静顺从，仿佛灵魂先去了另个世界。整个世界好像变成了快递公司的分拣中心，而且只有两种物品一个目的地。只需要把病人分拣出来，送出去，这事就算完成。
本来还有些正常人在讨论，在研究，在哀叹，在愤怒，在不舍。事情发生几天后，就没人再继续讨论人道的问题。一个人要处理九十九个人，发病的速度远远超过处理的速度。
因为无法确定是不是某种疫情，人们只能抱着侥幸求生的心态迅速地把病人们处理掉，哪怕他或者她是我们的亲人朋友。就这么迅速而无情地，我们送走了99%的同类。我不敢想象，如果亲临那样的环境会不会崩溃。“处理”整个词非常不妥，但实情就是如此。
这些只是听来的，后来很多证言证据证明事实大概就是如此。我们活下来，最好有个明确的理由。不然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太冤枉。”
艾牧顿了顿。
肖栋说：“远处的事确实不会影响到现在的我们，没有事实上的关联就很难有精神上的关联，除非那些事有借鉴的意义。我亲历过那一个多月，没有人不伤心惊恐。即使最后人们确实迅速地麻木，那也是因为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只能接受现状。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除了理性还有感性。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都需要有强大的足够的心力去支持。灾难发生得太快又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只有亲历其中的幸存者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很幸运，恰好躲过那场劫难，不用感受其中的恐惧、难过和艰辛。
相较于人类之前发生过的灭绝和惨剧，这次灾难只是规模更大，范围更广，数量更多，方式更加诡异而已，本质上没有区别。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逆转。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再不舍也无法挽回。
存在终究要有意义。我们可以接受现实，忘记悲痛，但是对于幸存的人而言，不能因为命运无常，结束是必然结果，就放弃追寻活着的意义，即使无法确切知道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们必须找到‘无明’的原因。不，我，必须找到原因。”
艾牧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沉默良久。
最后他对肖栋说：“我也想知道原因，但是目前恐怕还是幸存的人怎么继续活下去比较重要。下次如果去城市你可以带上我。将来的事不是你我能掌控的，暂时不用关心太多。”
肖栋还有事，起身告别，临走时他说：“最近都不会再跟你聊这些事。如果你愿意，能不能写个针对小镇的计划。没有具体要求，可以完全按你自己的想法来，哪怕只是几条建议。”
艾牧想了想答应了，约定一周后给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