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整，艾牧来到肖栋家门口，小伙已经在那。门关着，艾牧敲了敲门。肖栋出来看见艾牧并不意外，看见小伙时有些意外。他又看看艾牧没多说什么，邀请艾牧和小伙进了院子，没有进屋。院子里本就放着桌椅，在这谈事正好方便想抽烟的人。肖栋泡上三杯茶，三人围坐。
肖栋对艾牧说：“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华山。你们已经认识了吧?”。
艾牧和华山都点点头。
“既然已经认识就不多废话，我讲讲关于城市我知道的情况。‘无明’发生后最后一次统计，地球上还有一千万人。这个大洲人数是最多的，我们这片大陆又是这个大洲中人数最多的。
前年我去H城，也就是离我们最近的南边那个大城市，那里还有二十万人，既有秩序而且繁华。
H城在‘无明’后施行了新的管理模式。
幸存者被集中到H城原来环境最好的区，其他环境比较差不方便管理的区域被强制放弃，不允许居住。他们对城市也进行过彻底整理，无用的建筑清理之后被封存起来。
H城的物资储备远远比我们丰富，那个城市‘无明’之前有八百万人居住。‘无明’之后几年，除了粮食蔬菜不易保存的食物需要补充外，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所有门类的轻重工业生产线被完好保存下来，原料储备也很多，如果需要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工生产。
不较真的话，H城的生活和‘无明’之前没有太大区别。很多人重新组织家庭，很多孩子陆续出生。有些人像‘无明’前那样工作以维护城市正常的运转，有些人被派到城市附近的发电站工作以确保电力供应，有些人在城市附近的乡村开展农业生产以确保食物供应，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工作。
‘无明’之前人类都有身份识别卡，凡是幸存的人类都可以在没有被注销的识别卡里收到管理机构打入的点数。点数相当于以前的工资或者社保，是当下可以用来获取生活物资的货币。
点数的总额经过测算，依据现存的物资和将会生产出来的物资作为基数，与实物相对应。那些不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也可以收到管理机构发放的点数，算是‘无明’后属于幸存者的公平福利。如果从一开始就没使用过，现在余额就会很可观，就像艾先生现在的卡里那样。前年我去H城买药，用的就是收集的大家的点数。”
艾牧第一次听肖栋介绍H城的情况，有些他之前在S城已有所见闻。华山没有表现得很意外，看来他也了解一些事情。
肖栋接着说：“按理H城应该像小镇一样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有生产线，有原料储备，有几十万人，重新发展起来只是时间问题。但从北边小城早已荒芜，陌生人越来越少，电台已经停播快一年这些迹象来看，H城极有可能也出了问题。如果H城这种级别的城市出问题，有些我们必需的生存物资恐怕以后很难再弄到，靠我们自己没法生产。”
肖栋眉头紧缩。艾牧不出声。
“之前城市的状况就是肖大哥说的那样，‘无明’发生时我才十几岁，之后一直在城市里生活直到前年。”华山插话说，“城市如果出问题，应该不会是有无生存资源的问题，可能是人本身的问题。即使在经历过原因不明的‘无明’后人口急剧减少，很多人还是迅速地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在城市里生活的最后两年已经感受到这种变化。有些人觉得生存不是问题，没有人再离奇死去，威胁已不复存在，又开始过上‘无明’前的奢靡生活。比‘无明’前更荒唐的是，人少物资多，即使不工作只要活着都能领到点数。甚至可以弄到别人不用的点数来换取更多的物资挥霍，各种人性的丑陋再次出现。
这些丑陋悄悄发生，大多数人还是谨小慎微认真地活着。不过，有句老话说，‘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做坏事的人不受惩罚就会有更多的人效仿，慢慢的‘老鼠屎’就会越来越多。人性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最后哪种人是主流，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很难说。”
艾牧这才知道华山是城市出来的，哪座城市不清楚但他有很长时间的城市生活经历。肖栋也对华山的说的情况很感兴趣，他从城市出来后只回去过一次，华山说的变化他不太了解。倒是人和人性的问题肖栋和艾牧都很熟悉。他俩比华山多活十几二十年，太了解人类的品行。
艾牧说：“估计那锅汤这会儿已经坏了。‘无明’如果是人为的，很可能再来一次再来很多次，直到幕后操控这一切的力量满意为止。几千年的历史证明，人类就算掌握很高的科技，创造无比繁荣强盛的文明，也不会有整体的反省。只会像一列不断提速的火车，越开越快直到出轨，直到毁灭。”
艾牧说的，正是三个人内心深处的担忧。
肖栋说：“先不管这些，城市的情况我们去看看就清楚，当务之急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城市崩溃，那些剩下的人涌入我们这个小镇，很快大家就会一起完蛋。我们人不多，无险可守，三个五个还可以对付，如果来几十个有敌意的人恐怕就很难招架。几十个人小镇还可以接收，如果是几百上千人，小镇肯定难以承受，到时大家为着多活几天争夺起来，结局可以预料。如何抵抗的问题其实也不用多想，如果那样的情况发生再怎么努力都是同样结局。即使我们现在就开始去准备另外的藏身之地，也很难撑太久，人为了生存而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
电台已经沉默大半年，刚才说的情形没有出现，那就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城市并没有出问题；二是再次发生‘无明’事件，大部分或者所有人都已灭绝，没人可以从城市里逃出来。这两种猜测下我们都不必太担心。只是，如果以后很难获取城市生产出来的物资，小镇就不得不退回农业文明，到发电设备也不能用时，小镇的生存条件将会更加变得恶劣。
镇上现在只有四个孩子，哪怕现在开始每对夫妇生两个，也仅仅能保持两三代人口不减少太多，最终还是会灭绝。人类早在一百年前就不愿意生孩子，现在鼓励大家生，大家也未必愿意为了所谓的种族延续去生养。”
这是实情，艾牧就不愿意生孩子。
就算科技可以做到无性繁殖或者流水线生产，也还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辛苦地把孩子养大成人，然后让他们去社会上拼抢历险艰难生存。如果由社会机构统一抚养，这样的孩子就是流水线培养出来的产品，跟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很久之前人们的观念发生嬗变时，对人存在的意义发生分歧时，观念和意义就已经复杂多元到无法厘清。当时的社会允许各种选择，所以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认为合适的选择。即使普遍的观点是人口红利，经济发展，种族延续，等等等等；但人们会想：很好啊，但是关我什么事呢？
三个人说到这又沉默良久。
艾牧想，这也算是种默契吧，悲凉的默契。用“悲凉”形容也不对，事情本身无所谓好坏只是发生和结束，意义也要靠人来主观确定。既然人都没有了，不存在了，又哪来的悲凉？佛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就更加无所谓悲凉或者欢喜。
一切有始必有终，时间未曾饶过谁。太阳最终会吞噬地球，四十年和四十亿年只是时间长短的区别，只是差几个数量级而已，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但是，此刻活着的人和存在着的事物，如果因为结局注定要毁灭而选择不经历这个过程，岂不是真的没有了任何意义。生命也好，物质也好，尽量好好存在着就是它的意义。来于虚空，归于虚空，只有中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存在过，这两端的虚空才叫虚空。没有这两端的虚空，存在也不叫存在。
想到这艾牧又觉得没那么憋闷。在，就尽量好好在。不在了，也是应该，不必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