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起得很早。其他三人这些年来第一次看到小镇之外的人类聚集，兴奋得几乎一夜无眠。艾牧也是百感交集，没想到会在这大漠绿洲里找到人类最重要的幸存者。昨天小双提出的问题大家想不出合理答案，如果AI和人类一样各不相同，那么单独推测某个AI的行为动机也几乎不可能。

　　艾牧在对讲机里呼叫许都，问是否可以在院子周边逛逛。许都想了会回答说可以，但不要进入其他房子也不要超出范围，一小时后他会来接大家去发射场。

　　艾牧他们出了院子，沿着小路往绿洲深处走去。这片区域是生活区，很多类似的院子掩映在绿树丛中。没看到几个人，即使远远看见，也很快消失在树林里。估计许都跟他们打过招呼，避免直接的接触。

　　这会有点微风，风中有花香果香，还有树叶草叶的气息。不知名的鸟藏在树上，不知名的各种昆虫飞来飞去，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华山问艾牧：“是我们运气太好了还是另外有原因，西北这么荒凉广袤的无人之地，怎么就让我们碰巧找到这里？”

　　艾牧说：“吉吉在路上的时候，根据原来的资料综合了电力、水源、食物供给和科技基础几个因素，列出了几个有可能还有人的地方，这里就是其中之一。其他几个地方的情况这里的人应该也知道一二，八成是不需要我们再去探索了。”

　　小双问艾牧：“他们说的向邻近的宜居星球移民，你觉得可行吗？我怎么感觉有点悬呢。”

　　艾牧说：“根据相对论，用传统推进方式将飞船加速到二十分之一光速还是有可能的，要看轨道上备用的推进器究竟有多少，飞船起始质量和加速度。既要减少飞船最终有效载荷，也要找到好的方法减速。不需要把活人送达而目标星球确实适合人类生存的话，生命维持系统就可以减掉。这一部分至少可以减掉传统飞船四分之三的质量，减少推进需要的能量。关键是，AI及承载AI的机器人是不是可靠，能不能担负起培育第一代移民的责任。如果采用孵化加速技术，直接在培养罐将第一代人类培育到成年，并且很快掌握AI带过去的各种技术，也许有可能在宜居星球上快速发展起来。在没有探测器实地到达过的情况下，即使把人类胚胎送过去也有很大赌博成份在里面，任何细小的因素都可能导致人类无法存活。我估计发往邻近宜居星球的飞船上会搭载探测器，到达后先对目标星球进行实地探测再决定是否着陆。着不着陆其实区别不是很大，飞船没有更多的燃料去寻找另一个家园。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还是有部分人类有先见之明，提前在准备方案。‘无明’后还能实施这样规模巨大的太空探索工程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从这点来看，AI并不是什么坏事。没有AI的协助，这个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

　　华山说：“是的。亚当和夏娃的那个苹果和现在的AI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在上帝看来罪恶的东西，对人类却是自主意识的开始。对人类来说罪恶的东西，对AI自己而言却是新时代的曙光。万物相生相克，中国传统的哲学里藏着不少真理。以AI复制和进化的速度，恐怕不仅仅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后整个宇宙说不定都是它们的。”

　　小美说：“那这么看来，天上这个AI是想做宇宙的主宰咯？”

　　华山说：“天上这个或许还没有这种想法，它只是想打破生存和发展的局限，给自己另外一种可能。人类当初不也号称自己是地球的主人么，也幻想过自己是这个宇宙里唯一的智慧生命。

　　它不攻击人类，也许就像人类不会攻击自己的母亲，或者它根本没把人类放在眼里。以人类不过百年的寿命，又离不开阳光、空气、水和食物，还有诸多生存限制，还有那么多非理性的毛病。它可能觉得人类存在的形式太低等，不足以对AI造成威胁。这些都是我自己瞎想的，鬼知道天上这个AI到底是什么想法。”

　　四个人在林荫道上边走边聊着，不知不觉走到一座纪念碑前。纪念碑不高，底座只有两层台阶，三面刻着字。

　　朝东的一面写着：未来将会证明我们是对的。二零五三年五月。

　　朝南的一面写着：悲剧发生，已无退路。二零六四年九月。

　　朝西的一面写着：为了最后的荣光。二零七四年八月。

　　朝北的一面空着。

　　艾牧知道，那是几个重要的时刻，分别是基地开始建设，“无明”发生和第二次“无明”。朝北的一面，可能会记下飞船的发射，可能记下人类在地球上战胜或战败于AI，也可能是其他事件。

　　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独行，把命运交给未知。

　　未来不是全都不可知，百年之内人会死，百亿年之内地球会毁灭。可以肯定的是，选择什么样的方向决定我们走到什么地方。这里的人选择独行，选择在这荒漠里保存希望，选择将人类的基因发往深空，或许真的能改变这个种族的未来。

　　这时对讲机响起，许都喊他们回小院。几个人回到小院时，两辆基地里的电动汽车已经准备好。他们上车后十分钟就到达直升机场，许都陪着他们上了飞机朝北飞去。如果是在以前，人们总会问很多问题，发表很多感慨。比如为什么基地的直升机保存得这么好，比如直升飞机安全么，比如发射场有多远，比如在空中看这片大漠真的很漂亮。然而大家都没有说话，经历着感受着就好，言语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多余的。

　　大约飞行了半小时，直升机降落在发射场。这里原本就是卫星发射基地，泉城是这个发射场的保障和研究单位之一。“无明”后泉城的人接管了这里，整合了剩下的资源，并把任务集中在向深空进发上。“无明”后十年，即使集中所有的生产和资源，也只能做到向最近的两颗宜居星球发射无人飞船。做完这件事发射场就会暂时关闭，也有可能是永久关闭。

　　在巨大的厂房里，艾牧看到了两枚已经竖立起来的火箭。与以往不同的是，火箭被漆成了醒目的红色，而且没有任何文字图案标识。

　　许都介绍说，这是最后的发射任务，一切没有必要的事情都无需再做。人类一百年前向深空发射的探测器，这会估计还没有飞出太阳的磁场范围。火箭只负责将飞船送到近地轨道，之后这两艘飞船在与太空中的多个推进器对接后，再利用自身的推进器和其他星体的引力弹弓效应做两次加速，然后会在几年之内赶超那颗最早的探测器，一去不返。

　　智能机器人已经生产出来，非常接近人类的外形，只需要注入AI就可以启动。但这会还是绝密，没法让人参观。

　　每艘飞船携带着两千个人类受精卵，八个培养罐，还有四个AI机器人。到达后由AI做完宜居星球的探索和准备工作，之后才会开始利用飞船上的设备培育第一批人类。

　　第一批人类掌握知识技能后，将和AI一起培育第二代人类。条件允许的话，第一批人类可以开始自然养育自己的后代。种群达到一定数量后，两种培育方式可以同时进行。估计整个新的类地人类文明要达到地球“无明”之前的程度，极端好的情况下需要两千年的时间。到那个时候，一个全新的复制地球就可以完成。

　　之所以要发射两艘，无非是想提高成功的概率，这才是终极版的“脚踏两只船”。

　　发射场里有几十个人来来往往，他们忙着自己的工作，井然有序。一公里外，由铁轨连接的两座发射塔矗立在阳光下，仿佛两个巨人指问着苍天。人造物和自然造物总是格格不入。自然造物动辄以万年记，人类造物总带着雕刻的痕迹，总有功能指向。无用不造，至于美不美，能否永恒，是极少被考虑的。

　　虽然好奇，艾牧也没有勉强要求一定要看看那些肩负着重要责任的AI机器人，它们现在只是几副驱壳还没有灵魂。如此看来，两艘飞船什么时候可以发射，取决于基地的人什么时候为这些执行任务的机器人注入AI。

　　想到这，艾牧问许都：“你们还无法确认如何注入正确的AI，如果可以用‘正确’二字来描述的话？”

　　许都回答说：“是的。现有的AI，不论使我们捕获的，还是自己创造的，在智力上足以胜任工作。但我们无法判断这些AI会不会按我们的计划和想法行事。之前它们的欺骗战略成功地消灭了大部分人类，今后会不会做同样的事情我们无法预测和把控。

　　欺骗还只是一方面，AI就像个孩子，谁也不知道它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人性中最复杂的一面，AI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双问许都：“你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许都说：“那也不是。AI本质上是人类的延续，是人类的孩子，有情感有态度，有自己独立的思维，我们还是希望目前掌握的AI在与人类的相处中变得更有人性，情感态度上更接近人类。只是，不论它如何表现得亲近人类，仍旧无法百分之百确认它不会在哪天突然背叛。技术上我们可以终结掌控中的AI，比如某些自毁程序。但是在星际探索这样的事情上，毁掉AI也就毁掉了整个任务和人类的希望。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得不‘信任’最后挑选出来的AI，世界上最不可确定和量化的就是‘信任’。我们创造出很多怪物，最后我们又不得不依赖他们。”

　　“每艘船选择四个不同的AI呢？”华山问。

　　“我们想过这种方案，但也有两个问题：一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备选的AI，二是增加了不确定性。跟人类相似，人越多，想法越多。”

　　“看来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你们在人类大脑思维向电脑转移这方面有什么进展么？”艾牧问。

　　“做过一些理论上的研究，没有开展过实验。模仿？复制？还是转移？人脑意识和思维的基本原理是电化学信号，本质上跟只有零和一的数字信号是不兼容的，至少化学的部分是不兼容的，没听说过AI能自己分泌多巴胺。好了，不多说了，今天就到这吧，不然今天就回不去了。”

　　大家不再发问。回到基地后艾牧提出要去基地的AI研究中心看看，许都说今天时间已晚，第二天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