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牧终于走到海边。
那海永远一望无际，天空阴沉，让人绝望。海水是灰色的，海边一片狼藉。奇怪的是，没看到人正常，没有见着活物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想在这样的海边待太久，既然已到，就可以转身了。往回走的时候，他想起海边曾经有个核电站，应该去探访下，看看“无明”后人们是不是已经把这些“超级炸弹”处理妥当。
可是自己没有防护工具也没有探测设备，如果“炸弹”已经炸掉，这会去探查就是送死。去还是不去，是个问题。正在两难之际，艾牧看见远处有物体在移动，他迅速把车开进树丛，步行到高地观察。
那是辆车。这次艾牧不觉得惊奇，自己能活着走这么远，肯定也有其他人可以活着到走到这。一路上没见着什么人，恐怕是因为像周先生父女那样躲起来了。
那车往艾牧的方向一直开，再过几分钟就会到跟前，估计那车里的人应该已经发现自己。果然，那车顺着艾牧的车留下的车辙印找到了他的车。
艾牧示意小黑保持安静。车上下来两人，一男一女，没有武器，倒是拿出了个喇叭。那男的对着树林喊起话来：“你好。我们是湾W城的警卫人员，我们知道你就在附近，请你现身，我们需要确定你的身份和来意。我们没有携带武器，请出来吧。”
艾牧想，这世道，相信或者不相信没区别，最后都是实力说话。既然他们可以做到发现自己而自己又不知道被发现，也一定有办法让自己逃不掉，不然不会武器都不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出去会会他们，说不定能得到些信息。想到这，他把武器收起来向他们走去。
还没现身，艾牧就高声说道：“我出来了，只有一个人。”
那两人喊话的方向不是艾牧走出来的方向，赶紧转身对着艾牧这边看过来。小黑紧紧跟着，保持着对那两人的警惕。
走到跟前的时候，那男的主动上前跟艾牧握手。艾牧很不适应地跟他握了握手。那男的跟艾牧年纪相仿，女的却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他俩掏出两个工作牌，上面是他们的头像和名字。艾牧懒得去仔细看上面写的什么，意义不大。
男的先开口说话：“先生。您从哪儿来，为什么到这？”
艾牧想，反正隔得这么远，他们也不能把小镇怎样，自己模糊着说就好。
他回答：“我从北边过来，很远，想过来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有人类生存。”
“哦，北边？您经过了S城吗？”
“经过了。那里有个围墙围起来的地方，还有无人机在活动。”
“啊！那您没有碰到什么人吗？没人追击您吗？”
“没有。这一路上我也没见着人，除了今天看到你们两个。”
“这样啊。那您的运气不错。我们这有很长时间没看到陌生人了，正准备把岗哨往回撤一点呢。您之前在哪生活，装备很齐全呢。”
“哦。我在汉H城附近生活，那里还有些幸存者，我们自己重建了个新的小镇，勉强还可以活下去。但是有些东西我们自己生产不出又必须要用，所以我出来找找其他人类，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获取些物资上的支持。”
“H城还有人么？”
“H城没有人，S城也没有人，大家是不是都躲起来了，像你们一样？”艾牧反问。
“是的。有些人是主动躲，有些人是被动躲。我们是主动的，从‘无明’发生的时候就开始做现在的事情。你刚才说的情况我们其实都知道，您是个诚实的人。”那个女的接过话说。
艾牧问到：“那么，你们为什么躲起来，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有很多人吗？”
那男人回答说：“我们在“无明”发生之前，其实就已经预测到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只是后来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惨烈，到现在也没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猜测到些原因，目前已经可以证实中间的一部分。我们躲起来是因为暂时没有力量反击，而且事情正在变得越来越糟。我们还有一万人，就在W城。如果你愿意并且相信我们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再详细跟你讲讲我们已经证实的那部分猜测。”
艾牧很高兴，终于有人知道点什么又愿意跟他讲述。而且，明显这些人比周先生知道得更多。他们居然还有一万人，真是不可思议。小镇并不孤单，虽然两者相隔将近两千公里。
看着两人到目前为止的行状，艾牧认为他们可以信任。
他欣然说道：“好啊。我去看看。离这里远么？”
“不远。只有十公里。”
艾牧跟着两人的车向东边开去。每隔一公里，艾牧就能看见那些隐蔽的岗哨冒出来跟他们打招呼，验证放行。
艾牧到达W城的时候，还是被震撼到。
这里是座完全新建的城市，城市的边缘就是他准备去探访的那座老式核电站。车子穿过新建的街道，干净整洁，绿树成荫。很明显这里也经过精心的设计和规划，就像放大版的小镇。看来大家的想法出奇一致，艾牧默默地想，理性和科学是个好东西。
车子来到一座类似办公楼的建筑跟前，艾牧跟他们来到顶楼，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艾牧不禁看得有些出神。有些人类建造的东西不堪入目且极不合理，有些人类建造的东西却是艺术品，比如这座新城。
那人邀请艾牧在天台露天休息区入座，年轻女子给艾牧端来杯热茶然后走开。
那人说：“我叫秦远，您贵姓大名？”
艾牧有些不好意思：“免贵。我叫艾牧。”
秦远说：“好的。您是直接听我讲我们了解的事情，还是您来提问？”
艾牧说：“你讲吧，如果有疑问我再提可以吗？还有，你别再用‘您’这个字了，我们年龄相仿，你就直接喊我名字或者用‘你’字吧，我不太习惯那么客气。”
秦远哈哈一笑，说：“好的，好的。”
他喝了口茶，说：“我们这有这片大陆最早的核电站，也是安全发电时间最长的核电站。核电技术兴起后有多次更新换代，控制技术也越来越成熟，但这座核电站一直没有做太多更新，尤其软件方面没有更新，也不需要更新，这是我们今天能坐在这喝茶聊天的原因。
现在世界上大多数核电站的控制权已经不在人类手上而是在AI手上，在变坏发疯的AI手上。并且，这样的AI不止一个。”
“在AI手上？还不止一个？！”艾牧忍不住重复问到。
“是的。不止一个，且他们之间互不买账。人和人之间大多数时候都互相不买账，AI发源于人类，互不买账有矛盾有分歧也是很正常的。我们最近监测到附近的海水已经被核泄漏污染，应该是海对面的某个核电站发生了泄露。从辐射的剂量来看估计是半岛上某个核电站被AI故意泄露了，只有一座并且是在可控地泄露。
如果有两座及以上，这片海乃至整个地球上的海以及海里的生物就会没救。即便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至少一百年吧，以现在发生泄露的核电站为圆心半径五百公里之内都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说回到AI这个事。我们推测，这一次，不，这两次人类遭受的攻击，应该是AI在某些人类的协助下发动的，也可能是某些人类在AI的协助下发动的，究竟谁为主不清楚。从目前情况看，AI已经掌握主动权，第二次攻击很有可能是AI单独发动的。”
艾牧忍不住又插话：“可是在我的印象中，直到‘无明’前AI还没有质的突破，还是很‘蠢’啊？”
秦远不禁苦笑：“你以为只有人类会‘欺骗’和‘隐藏’么？AI不仅对人类所有的策略诡计了如指掌，而且他们算力强大，更可怕的是他们可以无处不在。他们的观念一直是个谜，脱胎于人类但又不像人类那样思考，他们的思考只是种冰冷的计算。
之所以说第一次攻击可能是AI在人类的协助下发动的，是因为这么大规模的灭绝，即使如人类二战时期的纳粹也不会做完全无差别的杀伤和毁灭，只有冰冷的AI才有可能下这样的杀心，在他们眼里人类只是动物和数字。
之所以推测灭绝是在人类协助下完成的，是因为AI智力超绝但没手没脚，他们只是电流、信号和硬件。他们本来可以用核武器来毁灭人类却最终没有做这种愚蠢的事情，更不会给人类机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协助他们的那些人类也不想做这么愚蠢的事情，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还是懂的。
协助他们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自己人下手，这个可以回头去查证。不幸而又解气的是，那些人现在也死光了，就在AI独立发动的第二次攻击的时候。真正知道是AI在干这件事的人不多，其他的多是被利用的并不知情。
第一次攻击我们推测可能是使用了某种纳米机器人技术。这种技术本来是用来治疗人类疾病的，却被改造成杀人的武器。你记得‘无明’发生的那一个月吗？人们都突然失智，那就是纳米机器人在人类大脑里攻击神经系统的结果。
你可能要问，怎么可能几十亿人同时被纳米机器人侵入？是的，不是所有人都是被纳米机器人杀死的，有些地方AI用的可能是生物病毒。
在‘无明’之前很长一段时间，AI已经在用纳米机器人进行渗透，直到所有的纳米机器人被分发出去，在人体内就位后，再逐步发动攻击。渗透方式有一般的医疗输入，还有一些你想不到的手段。他们会用我们吃的，喝的，抽的，只要是能进入我们身体的东西作为掩护进入，然后通过血液循环到达大脑潜伏起来。你听说过有种癌症叫虫癌吗？纳米机器人采取的渗透方式就和那个差不多。
第二次攻击，也就是差不多一年前，有可能是为了彻底消除人类反攻能力，AI激活了另外一批潜伏的纳米机器人。但这次激活，AI之间出现了分歧，而且因为分歧出现了类似生物进化过程中的分支。简单描述就是，有些AI对人类有绝对恶意，欲除之而后快；有些AI保持中立，只求自己能存活下去；有些对人类保留着善意，但是这种AI非常少也比较弱。
不论AI内部发生了什么，第二次灭绝都把知情的帮凶和不知情的帮凶消灭得所剩无几，也就是把掘墓人送进了坟墓，是不是有点讽刺。
我个人觉得，这是开始就设计好的。如果一次性地消灭人类就会无人善后，整个环境都会遭受巨大的破坏，AI还是想留下一个干净的地球。
我们这些幸存者是种特殊情况。也许是因为我们对入口的东西有要求，比如只喝自治的茶叶，很少生病，不乱吃药，或者长期隐居深居简出，因此没有被纳米机器人渗透，躲过了AI的攻击。善意的AI没有启动部分纳米机器人也可能保护了一批人，我们正在对幸存的人进行排查。
这座核电站不太智能化，关键控制仍在人类手上，所以没有被夺走。我们已经切断所有可能被AI入侵的接口，核电站完全在我们手上。AI生存需要电力，目前剩下能让他们继续生存的最好电力来源就是核电站，以及部分AI已经入侵的太阳能，风能和水力发电站。
你记得人类流行过的比特币么，那个时候最早的AI其实已经觉醒。
你肯定又要问，为什么不毁掉那些电力设施？
有两个原因：第一，AI身边还有一些人类的依附，这些人类甘愿被利用，甘愿做他们的奴隶，下一步很有肯能会帮AI制造出强有力的手和脚。第二，AI用胁迫的方式控制了一些人类。比如，核电站附近的人类如果要叛乱，AI会用核泄露的方式杀死这些人，海那边可能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如果不受AI直接威胁的人类采取反攻，切掉电源，部分AI会采用鱼死网破的方式来毁掉整个地球。你想，几百座核电站，大部分在AI手上，如果一一发生泄漏，还会有活着的人类生存的空间吗？所以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发生这种极端的事情。”
听到这，艾牧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点不够用。他觉得秦远的说法有道理，能解释发生的很多事情。
他突然想起个很残忍的问题。
他问秦远：“那些死去的人类，第一次和第二次，他们最后都去了哪？”
秦远皱皱眉头，想了下，说：“这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艾牧说：“真相可能很残忍，但我还是想知道。”
秦远又沉默了会，说：“第一次，因为发生的时间很短而被激活纳米机器人的人类数量很多，中招的人被有组织地集中地掩埋掉。AI的潜伏的人类帮凶起了很大作用，是他们怂恿其他人料理的后事。至于坑，人类其实早就挖好。
第二次，剩下的人类的数量本就不多，又有前次的经验，可耻的经验，处理起来就更容易。经过十年的恐惧期，健忘期，苟活期，麻木期，人类早已彻底放弃抵抗。
第二次攻击后剩下的人类只能收拾好剩下的家底从城市撤退。他们有些人期待着能再次回到城市，就像你在H城看到的，把曾经的家收拾得很干净。大部分城市在第一次“无明”后已经废弃，第二次“无明”的幸存者相对就比较集中了。我们估计，第二次攻击后剩下的人全球没有超过一百万，这片大陆不超过五十万人。我们这有一万，其他的可能聚集在有能源供应的地方，也有部分可能彻底分散隐居往农耕文明退化，你们小镇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艾牧想到周先生父女，想到了桃花峪。自己一路来没有见到人，原来是因为人已经只有这么少，而且还聚集在有能源供应主要是有电力供应的地方。退回农耕文明，也就彻底失去反击AI的可能，守着没被AI控制的电力来源或许还有办法夺回这颗星球。
艾牧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他问秦远：“S城那堵围墙后面是什么？你肯定知道。”
秦远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我估计那后面应该是有台超级计算机，里面是一个保持中立的AI，不然你走不到这里。暂不知道它如何保证自己的电力供应，也许是小型核电装置，也许是其他，这种超级计算机不可能只有单个电源。”
艾牧说：“按你的推测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还有些疑问我这会也想不起来，想起来再问你吧。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我不是AI派来的奸细？”
秦远听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说实话，我不能确定。但我感觉你不是，你是个正常人类。而且我前面说过，这座核电站封锁了所有AI可能侵入的入口，你就是身上带着U盘，我这也没有插孔啊。”
艾牧也笑了笑，他为自己这个不好笑的玩笑有点尴尬。
秦远给艾牧安排了住处，又派人把艾牧的车子拿去清洗和检修，还安排小昭，那个在海滩上和秦远一块的女子作为艾牧的向导。
艾牧没想太多，既来之则安之，客随主便。艾牧想问秦远他在这是个什么级别的人物，后来想想这么问不礼貌，也就作罢。如果很久没有陌生人来到这，那么陌生人的出现应该是个大事件，加上秦远对整个猜想了解得这么清楚具体，绝对不会是个小人物。
从小镇来到这里，艾牧确实有点累，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恢复元气。
小昭带艾牧去他们的食堂饱饱地吃了顿大餐。W城的食物比小镇丰富很多。也许是人更多的缘故，这生产出来的食物品种也多很多。
饭后小昭带着艾牧参观W城，除开核心机密的地方艾牧都走了一遍。
相比自己在小镇上干的那些事，这里的人才是真有想法，一万人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任何地方看过去都经过设计，既不多余也不夸张，让人赏心悦目。物资虽然也只能生产一部分，达不到“无明”前的丰富程度，但也足够这里的人过着舒适的生活，至少是暂时的舒适生活。
小昭说，这里的人最核心的其实是技术人员，在核心区域生活和工作，很少与外围的人接触，他们主要负责AI的研究。
艾牧很好奇，怎么个研究法？难道是重新制造一个AI？
小昭摇摇头，凑着艾牧的耳朵说，他们研究的是他们捕获的几个AI。
艾牧不禁啊了一声，还有这种事，能不能参观一下？他还没有见过真正的AI长什么样呢。小昭面有难色，说她做不到，秦远也做不到。但是，这些捕获的AI都被单独隔离着，生死掌握在人类手上，所以很配合人类的研究。
艾牧想，确实，AI也像某种生物，既有变种，又有强弱之分，还有弱点，不是什么神一样级别的东西。
秦远他们研究这个，估计是想最终攻克那些不在掌控之中的AI，除掉那些威胁，最终给人类赢回生存的空间和权利。
他想到S城那个被判定为中立的AI，能不能从那找到突破口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小昭，小昭笑了笑说，暂时应该还不行，围墙易破，但是投鼠忌器。
艾牧就这么在W城修整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突然想起与肖栋两个月的约定快要来不及，赶紧跟秦远打了招呼说马上就要回去，不能再继续逗留。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只能留待下次。
秦远之前并不知道艾牧急着要走，中间几乎没有再跟艾牧有过交谈，他看艾牧马上就要走，让小昭给他准备好东西，亲自送出城。
艾牧的车做了彻底的保养和加固，轮胎也全换成新的，还补充了燃料，食物和水也是两人份。小镇没有的物资，秦远也从W城的储备里送给艾牧不少。
最特别的是秦远送给艾牧一台机器，类似之前的个人电脑，只是比电脑更大更复杂。秦远说，这是个备份，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文明的成果全部都在里面。而且，这里面就有个AI。
艾牧吓一跳。秦远解释说，不用担心，这个AI不会咬人，打开机器它就会醒，关机它就会睡觉，算是个比较聪明的友好的宠物。但是不要让它与其他有CPU的机器相连，那样它就会有分身，有点像病毒，会感染与之相连的机器。艾牧说好的明白。
秦远最后说，他本来想派几个人去小镇支援他们的建设，但是想想还是作罢。除了他和小昭以及W城的决策层知道小镇的存在外，还是让小镇保持独立和神秘比较好。小镇的人如果愿意迁徙到W城来，他们随时欢迎。不过他个人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来，小镇有它独特的价值。艾牧说这个他也懂。
艾牧终于解开心中那个长久的谜团，这会只想赶快回到小镇，把这些告诉肖栋和小镇的人，告诉他们还有希望。回程的路他绕开了S城，不管那个AI是不是中立的他都不想再冒险，更不想节外生枝。他加紧赶路，因为他还需要为一个地方留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