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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母 猫定谔的靴 6940 2024-11-14 17:41

  一个濒死者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灵魂回去的时候,肉身已经不在。现在,这种倒霉事找上了我。我想你们中间肯定有人不太相信古老神学和玄学中那一套有关灵魂的说法,因此我选择了“调谐客观还原理论”,即Orch-OR。这种理论从科学的角度解释了灵魂的存在,认为人类的灵魂存在于脑细胞内被称之为“微管”的结构内,意识活动是这些微管内量子引力效应的结果,是大脑内神经元细胞之间的交互作用。这种理论坚信人类意识由宇宙内的基本物质构成,可能在时间诞生时就已经存在。提出这一理论的哈默罗夫,在纪录片《科学频道-穿越虫洞》中说:“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停止流动,微管失去了它们的量子态,但微管内的量子信息并没有遭到破坏,也无法被破坏,离开肉体后重新回到宇宙。如果患者苏醒过来,这种量子信息又会重新回到微管,患者会说‘我体验了一次濒死经历’。如果没有苏醒过来,患者便会死亡,这种量子信息将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于肉体外。”

  根据这个理论,你可以把人类意识(灵魂)看成是一种算法,是浩瀚宇宙中无数算法中的一种。或者也可以看成是一台量子计算机,而我们的躯体就是个计算机壳儿。不管你们是不是相信这讨说法,但有一个事实坚如磐石:我们手机族有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濒死状态下活着。有一段时间,我曾怀疑统治我们手机族的人可能就是提出这套理论的科学家的弟子,虽然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弟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间有一群手机族,重要的是我是一名手机族。手机族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绑在一只手机上,从三岁开始,就以每天至少八小时的濒死状态生活在手机提供的模拟领域。现实中,我们的居住地只是一艘船,这艘船负责囚住我们的身体,手机负责囚住我们的意识,手机族就像一群囚犯一样活着。我要说的当然不仅如此,手机族的活法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命运的不可预测,正如以上理论提出的那样,我们一旦进入手机,就等于灵肉分家,意识被手机掳走,身体以一种植物状态留在船上,一旦这时候掐断电源,便可隔断意识和身体之间的联系。而我们的统治者,正是通过这一点随意地控制着我们的人口数量,和我们的命运。就是说,我们不光像囚犯一样活着,我们还连囚犯那份对自己死期的知情权都没有。

  也正是因为我们这么悲催,所以我才生出那么多好奇,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查真相,才至于遭到追杀。而就在我逃命的过程中,我的身体已经被送进了焚尸炉,等我(实际上是我的灵魂)好不容易逃命成功,却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留船上的那具躯体。当我的意识和躯体在一起的时候,我叫沙尘。现在,沙尘死了。这当然只是船上的说法,我们进入手机后,身体可以以植物状态存活二十四小时。但通常我们都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受这么长时间的冷落,况且如果是那边的停电事故,船上会在第一时间接到通知,那么船上的身体也就会在第一时间被处理。每一次船上死人,都不需要上报,船长就会及时知道情况,并及时拉响汽笛。听到那种丧钟般的汽笛声,死者家属(或者室长)就得将死者的身体送往甲板开哀悼会,会后便直接送往火葬场。我的情况稍有不同,我并没有死,但船上接到的通知是我已经死了,所以船长在我回来之前就将我的身体烧掉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怪我这么高智商的人竟然会相信了大头。大头是我们船上公认的傻子,每天除了能在手机上买吃的外,就只会舔玻璃。你们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吧?我竟因为在他坐过的地方发现过一条神秘信息,就怀疑他是提供信息的那个神秘之人。怀疑的结果当然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竟然会相信他可以带我去见电路系统管理员。

  那天黄昏和女友风分开后,她去了她的女单4号,我回了我的男单1号。我知道她回去后还要加班干今天我们历险耽误下的活。是的,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在历险,上午去了二等舱,下午去了四等舱的红殿。这就又要说到大头了,是大头在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准确地说是在他屁股下的那块地板上留下的一条信息引诱我们进到红殿的。当然这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们并不敢确定就是大头干的,毕竟大头是个傻子。我们早就想进红殿了,也没想那么多。照着那条信息的指引,也果然就进去了。不过差一点儿就没出得来,好在有大头的父亲(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当时背地里称他“黑脸”)给我们的“金钟罩”,我们才得以从一群恶狗的口下逃生。回到“男单”,我第一件事就是破译“金钟罩”并将它升级待用。干完这件事,我就开始寻思下午那条神秘信息了。我独自去了甲板,想从发现信息的那个地方找到蛛丝马迹,可没想到,我刚走到那个地方,地板上就出现了一条新信息:要见电路系统管理员,交上大头。那是一条投影信息,我想可能因为当时是夜晚的原因,每个字都由光影写成。然而正当我想寻找光源的时候,它们已经消失了。就在我那个念头刚产生的时候就消失了。

  他们原来想要大头。我想。

  大头是个傻子,他们要他去做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可是有一点很令我兴奋,只要交出大头,我就可以去见电路系统管理员。只要见到电路系统管理员,我就能搞清楚船上那些停电事故的真相。那么就把大头交给他们吧,反正大头就是个傻子。我想。我将要做的,是一个为手机族求取公道的事业,一个手机族的傻子,如果能为手机族求取公道做点贡献,不就超大化地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吗?我这么想。

  那时候,大头依然把脸挤在窗玻璃上看着窗外,他身后的灯光,把他变得像个窗花贴纸。我走向他,像第一次引他出门那样,将手指放到他的眼前,然后朝着舱门的方向划拉。他的视线跟随着我的手指,他又跟随着他的视线。我一直划拉,他就一直跟着。这样,我便一步一步把他引出了门。

  “我跟你说过门在这里。”我说。终于牵到他手的时候,我的心竟然猛跳了两下。大头一如既往地因为终于能出门而开心地咧着大嘴流着口水,甲板上浑黄的灯光让他的口水闪闪发光。

  “不过晚上可没什么好看的。”我领着他到我们下午坐过的地方,也就是出现过那条信息的地方。这里能为他母亲提供最好的视线,平时只要看到他跟我坐在这里,他母亲就会很放心。我希望今晚照样如此。我要带大头进手机,那么让他的母亲放心便是成功的第一步。我们坐下后,并不见他母亲从窗户向外探望,我估计她到手机那边过夜生活去了。这正是个好机会,等她发现我们坐在这里,又因为放心再拖延一会儿时间,我已经把大头带进红殿了。

  做坏事前我总是会按捺不住心跳,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我对大头说:“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可以看。”

  大头便抬头去看星星。

  我说:“你从来没去过手机那边对吗?”

  他便那样仰着头说:“噜。”

  我说:“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他便收回目光,很认真地冲我说了一声“噜”。

  于是我要他拿出他的手机,我将他搂在怀里,抓起他的右手食指。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分别用我的左手拇指和他的右手食指点击了我和他的手机。我们进的是四等舱界面,因为我们要去的是四等舱的红殿。我们一起出现在这里惟一的交通工具——中巴公交车上。大头显得那样开心,尽管车窗外不过是一个黑白的世界,他也把眼睛瞪得很大,嘴也张得很大。他又像在船舱里一样,把脸挤到了窗玻璃上,他恨不能就那样挤破玻璃,把头脸伸出窗外。他吸引了不少目光,而我却在犹豫是要把他带进红殿,还是带他玩一会儿又带他回去。往前两站路,便到一个十字口,那里有一条路通往红殿。我在那个站果断地拉着大头下了车,又坐上开往红殿那边的公交车。

  十分钟后,我们到了红殿附近。我领着大头一路躲过那帮负责防火墙的女人的眼睛,就到了6号门。门没锁,是我和风下午逃出来时随手关上的样子。我小心推开门,里面依然是光带惯有的一片灰光。我拉着大头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又轻轻把门关上。我在等待“黑脸”出现。红殿关机重启就发生在那个时间,我刚刚轻轻关上的木门,突然在我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究竟,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了。是的,那是红殿关机了,可我还以为是停电事故,我傻拉吧叽地抓起大头正寻思逃哩,突然又亮了。这一亮,把我吓了一跳,黑脸杵在跟前。黑脸说:“刚才是红殿重启。”我下意识到回了一下头,发现原来的木门已经变成了铁门!我正纳闷呢,黑脸说:“重启之后的效果。”他在笑,咧着一嘴白花花的牙。他说:“谢谢你带回了我儿子。”说着,他早已经把大头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一个劲儿抚摸起他的头来了。

  “你儿子?你儿子果然是大头?”我实在很惊讶。风这么猜测过,但当时我并不认同这种猜测,可现在事实证明风的猜测是对的。我真想立即把这件事告诉风,可惜一进红殿我们的手机就成了一块废铁。事实上到了这时候,我也还没意识到红殿重启意味着什么,我还以为,接下来就该是黑脸为我打开发电厂的届面,让我去见电路系统管理员哩。在这之前,我还想先搞清楚是谁在船上留下了那条信息。到这份儿上,黑脸的嫌疑已经很大,但我希望他能亲口告诉我:就是他。如果有可能,我还希望他能告诉我,他是怎么做到的。可结果却大大超出我的预料:留信息的不是别人,就是大头。两条信息都是他留的。还有更出人意料的:大头并不是傻子。大头曾经是这里的防火墙程序员,只因为编程时在6号门留了条不设防火墙的通道而被定判死刑,大头将被删除。黑脸没有眼睁睁看着儿子给删除,而是想办法将他送到了我们船上。到我们船上的时候,他是一个婴儿,裹着我们手机族婴儿专有的襁袍,襁袍里还有一只手机,专属于他的手机。那天晚上,真心英雄刚升到三等舱,因为兴奋,晚上出来甲板上透气,这就正好碰上了大头……

  黑脸讲起来自然是非常得意。

  而大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是个傻子。当然,他从来就不是个傻子。听他父亲讲着他的故事,他早已经是一脸自豪。他两眼放光,也不再流口水了。他问我:“你没想到吧?”

  我说我的确没想到。我说:“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装成个傻子呢?”大头瘪了一下嘴,就好像问他话的人是个白痴一样。他说:“那不是为了隐藏吗?”

  我说:“可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想隐藏了呢?”

  他说:“因为我已经被重新启用了。”

  怕他的话我听不明白,黑脸接过来补充:“自从发现你对红殿感兴趣后,我就看到了这个机会。”他说:“我向上面报告了你的情况。事实上是谎报,我将你的危险放大了很多倍,我说你强大到目前的杀毒软件都对付不了你。我让大头引你们来四等舱6号门,我给你‘金钟罩’,好让你证明我的正确。结果上面果然为我记了一功,我趁机提出要求,要将一直空缺的防火墙程序员岗位给我的义子,而我所说的义子,其实就是大头。”说到这儿,他埋下头慈爱地看了大头一眼,又充满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他当然不是我的义子,当初他们创造他的时候,就是按我的亲儿子创造的。”

  “那么……你要感谢我喽?是我给你带回了亲儿子。”我说。

  “你想多了。”黑脸说。

  “大头完全不需要你带,只要时机一到,他自己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他说。

  我想,既然他能瞒天过海将儿子送到我们船上去,当然也就能轻而易举把他叫回来。那么感谢不感谢的,也就不重要了。但我希望他能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说:“那么,现在为我打开发电厂的届面吧。”

  父子俩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有问他们笑什么。我一直很耐心地等着他们笑完。我想,我顶多就是被黑脸利用了一把,既然他已经达到了目的,那总应该慷慨一点吧?可他们笑完之后,却给了我一个非常惊人的结果:我已经出不去了。

  黑脸忍俊不禁地告诉我:“关机重启,你将被删除。”

  之所以大头完全不需要我,却又选择了我,其目的就是要把我引进红殿灭了我。黑脸告诉我,大头毕竟不是义子,真相最终是要暴露的。然而,如果大头能立个头等功,到时候即使暴露了真相,上面也会对他网开一面。那么,我,就成了大头立功的法码。我是一个杀毒软件都杀不死的病毒,大头将我杀死,就能立头等功。就这么简单。

  黑脸看上去笑得很累,他甚至按着肚子呻唤了一声。他说:“对付不安分的人,红殿时常都用这种办法。你们不是好奇吗?我们就给你们点儿甜头把你们引进来,然后关起来灭掉。”

  我想我是傻了。好一半天我都反应不过来。我甚至还想到了感情,我想我对大头好过。可大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他说你敢说你第一次领我出舱,真是因为善良,因为不忍心看我一个人傻挤在窗玻璃上没人管吗?他说你其实是想借此跟我妈讨上近乎,好跟我爸借衣服进二等舱。他说你还敢说你对我好过,今天你都准备把我当礼物送给红殿了。

  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冷笑。那曾经整天流着口水,曾经只会说“噜”的嘴巴,现在看上去非常智慧,也非常自大。

  现在我在他眼里才是个傻子。我口吃地狡辩:“虽然……但我动摇过。”

  可是他说:“不管你有没有动摇过,最终结果是你把我送进了红殿。”

  他又冷笑了。他说:“人性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善良。”

  我跟大头彻底倒了个个儿,他现在看上去是那么智慧,而我,即便不是个傻子,也是弱智的样子。他跟我说话的口吻,他的眼神,他那动不动就往下撇的嘴角,全都充满了不屑,对我的不屑,或者说对我们手机族的不屑。我本来是来打猎的,却掉进了猎物设的陷阱。我本来是自大的,现在却在被一个没有人性的机器揭露我那丑恶的人性。情形可想而知,我很难堪,很恼火。

  黑脸却在虚伪表现他身体里完全不存在的人性,他说:“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们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进黑笼子,也可以选择被‘非诚勿扰’杀死。”

  他一提到“非诚勿扰”我就想起了“金钟罩”。那是他亲自为我编写的,专门用来对付“非诚勿扰”的,他当时只给了它一个小时的寿命。他当然不知道我已经将它破译并升了级,还正好带在身上。我下午才刚刚跟那群恶狗交过手,对于“金钟罩”我心里有底。

  他还在炫耀他们的手段。他说:“进黑笼子也就是针对性断电,死起来一点痛苦都没有。而“非诚勿扰”那群恶狗,我想你是领教过的,要是没我给你的‘金钟罩’,你当时就逃不掉。”

  他的意思,反正都出不去,进黑笼子倒是可以死得安逸一些。但我很清楚,进了笼子就等于断了自己任何可以逃生的可能。

  我问:“没有第三种选择吗?”

  他说:“还有一种,就是你什么都不做,等系统重装。”

  我问:“这个会很痛吗?”

  他吸着凉气搜尽枯肠,终于说:“诺,你会被挤到墙跟,先变成一个饼,再变成一张皮,最后被腐蚀融化在墙纸与墙之间,倒是可以充当一回贴墙纸的胶水。”

  他说:“不过红殿一般不主张动不动就重装系统,那毕竟很麻烦。”

  我说:“用你们的杀毒软件吧。”

  他说:“也可以,反正它们抓到了你,也是送进黑笼子。”

  他说:“反正你最终都是要进黑笼子的。”

  我说:“为什么?”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他想了想,说:“你反正也出不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之后他便压低声音告诉我:黑笼子是囚禁人类意识的地方。

  我问:“你们囚禁人类的意识做什么?”

  结果他一脸的不解,看上去就好像我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似的。他说:“你种半天庄稼,难道不收获?”他说:“即便是还没到采摘的时候,有一个果子早熟了,难道你就任由它烂掉?”

  我很不喜欢他这个比喻,因为种庄稼已经是古人的历史了。不过我算是听出一点儿眉目来了,敢情我们手机族不过是别人种的庄稼?

  我问那人是谁。我说:“种庄稼的是谁?”

  父子俩给我问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意识到他们已经说得太多了。最后大头又露出了在船上时才有的蠢相,他咧着大嘴说:“我们呀!”

  我说:“肯定不是你们。”

  我说:“你们也是庄稼。”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说:“错!”大头还多来了一句:“大错而特错。”后来黑脸又来了一句:“我们好歹也是收割庄稼的。就像……”他半天想不出像什么来,我只好替他补上:“就像长工。”

  黑脸和大头惊喜地咧开大嘴,因为我的比喻太贴切了。

  我联想到风所说的,在这里头遇见她母亲的事儿,便做出了猜测:“你们盗用我们的意识?你们用我们的意识取代了芯片?”

  他们同时喊起来,一个喊“什么叫盗用呢”,一个喊“你怎么知道”。最后竟是大头大大咧咧地说:“哎呀实话告诉你吧,把你们养在船上,就是要为我们的‘文明社会’提供源源不断的人类意识。芯片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跟你们的区别,仅仅是出生方式的不同。你伸手摸摸我爸,我们可不是模拟出来的鬼影,我们是真实的,比你们更真实……”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大头的话嘎嘣断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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