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欢迎来到终末时代
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
名为死亡的怪物张开巨口,将他的生命在唇齿间磨得粉碎,吞入腹中。
温度也好,意识也好,能够感受到这些东西从骨肉上一点点,一寸寸,一片片地剥离,只余下空洞的躯壳。
于是,世界变得好安静。
像是在刻意送给他最后一小段时间,足够他去回顾这半生平淡而独特的历程。
以前曾听谁说过,人之将死之际,毕生中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会在眼前一一重现。像走马灯。原本那些想不起的、早已模糊的记忆,此时也变得清晰起来,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构筑起虚幻却美丽的梦境。
很小的时候,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合影;总是跟他对着干的表妹;一起弹玻璃球的发小;阳光下青梅竹马的小姑娘;跟同学在操场上奔跑踢球;小妹出生的那天;高中毕业时失败的告白;废墟高塔上悬吊的人影……
胸腔颤动,沉钝的痛化作一阵酥麻感流向全身。
八岁的他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夏风微凉,默然注视着星环划过天际,伴着璀璨的光;
十五岁的他站立在棺木旁,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张苍白的脸,身旁的男人轻压着他的肩膀:“来,孩子,跟她告个别吧……”;
二十四岁的他站在废墟都市的最高处,熊熊烈火在远方燃烧,举起捡来的相机,倚靠着摩托的女孩露出懒散的笑意;
三十岁的他独自一人坐在招待所的房间里,面前烛光摇曳,黑暗中响起了喑哑的生日快乐歌……
他的手颤抖起来,失去知觉的手掌吃力地爬上肚腹,盖住了那道破烂的裂口。
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这个世上,人不能够以自己的意志降生,却可以自己来选择死亡。
在那一刻,一生中所有的善与恶,所有的付出与收获,毕生的意义、价值都将迎来结算。无法后悔,不能重来,一生仅有一次这样的权利。
“死”就是一个如此贵重的概念。
但总是会有那样的人,不讲理的人……擅自决定他人的人生,谋取他人的生命,把他人的身心视作玩物,恣意地、随性地……高高在上地观赏着他人痛苦挣扎的模样。
斟满杯中红酒,在阳光下纵情高歌。生灵是他们的血食,尸骨是他们的玉座。
不可理解,不可接受,不可认同,不可原谅。
他的双腿痉挛,身体本已麻木的痛感却渐渐恢复,剧痛中他抓住那些从窟窿里冒出来的东西……那些黏糊糊和滑溜溜的东西。鼻端的血气在加重,他仰头朝向上方,拼命活动着伤痕累累的双手,将它们从那个洞口……
塞回去。
泪流不止。
发不出声音。
他在身侧摸索着,检查有没有散落在地上的……身体的残片。不经意间碰到裤袋,那颗圆溜溜的糖果还装在里面。用牙齿使劲撕开包装袋,于是甘甜的圆球落入了口腔,没给他咀嚼的机会,入口即化。
他蠕动着喉咙,将糖液吞咽下去,甜味在唇舌间弥漫。
糖的味道,血的味道。
真不赖。
于是一手捂住腹腔,一手撑住了地面。
剧痛。
体力早已流失殆尽。
但是……
该杀的人还没有杀光;
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尽;
该报的仇还没有报完。
脚底是地面坚实的触感。
他瞪大眼睛,在一片漆黑的夜中立住了身形。
仰头向天。
这个世界想要杀我。
我偏不让它如愿。
【伪界核心已解锁;】
【核心字典:148;】
【核心阶位:准;】
【核心代号:送葬者;】
【核心能力:催命符;】
【通关奖励已获取:伪界终端×1、某庭园的神秘植物×3;】
【资格认证副本已完成;】
【通关评级:D;】
【通关积分:2000,评级积分:590,当前累计积分:4590;】
【通关结语……】
无数不能理解的信息划过他的脑海。
在最后的意识终于彻底被风吹散的同时,黎铭的身躯向前倒去。
像是永恒的寒夜降临下来,虚无中只有最终的一行文字,在他的识海上空闪着熠熠的光辉:
你厌憎什么,你就将成为什么。
……
半碗状头罩向上抬起,黎铭滑坐在软卧隔间的地面。额头顶在脏兮兮的地板上,腹部钻心的绞痛让他有种肠穿肚烂般的错觉。
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运动鞋落在身旁,然后是少女圆润的大腿与白皙的膝盖。安晴澜像猫儿一般与他一同趴伏在地上,侧着脑袋注视着他扭曲的面容。星星眼一眨一眨,唇中吐出的话语依然不带半点抑扬顿挫:
“你没事呀?”
黎铭用眼角的余光瞪着她,心中一万匹过气神兽在大草原上狂奔。
你瞎吗?
他想这么问,但痛得无法开口。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没事的?
身体被一股巨力撑起。安晴澜轻轻松松地把他抱起来甩在床铺上。黎铭仰起脖子,隔间的窗帘早已拉好,这个怪力女到底还是尊重了一下他的意见。
手掌上,被火烧灼、被玻璃碎片刺入……这样的伤口全然不见。他不顾身边还有女孩子,掀起T恤的下摆,腹肌上只有细密的汗水,没有破洞,没有流血。确认到这一点的同时,痛感也似乎得到缓解,只有肌肉还在一抽一抽的,像沾染了惯性一样。
幻痛?
“喂……”他的喉咙干涩,“真的只是个游戏吗?”
“嗯!”安晴澜用力点头,“是游戏哦!”
游戏……
好想喝水。
脑袋昏昏沉沉的,倦意一阵一阵地上涌,眼睑合拢起来,没办法再继续思考。
稀薄的意识再度隐入雾中。胸口起伏,呼吸渐趋平缓。
安晴澜俯身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他已经睡熟,清澈的眼瞳中,星辰之光明暗不定。也不知她做了什么操作,按摩椅折叠起来,在细微的机械运转声中,那些支撑的金属柱和管道缩短,收拢……最后还原成一只小巧的行李箱。
箱体表面,星环的同心圆符号向外弹出,圆筒状的抽屉自动拉开。她探出手去,抽屉的两个格子中,一边是三支黄褐色的胶囊,一边则是一只黑木的首饰盒子。
木盒在她手中打开,天鹅绒的软垫中央,造型简朴的银色怀表端正地放置着。
“嗯……”
女孩端详着它,表盖上反映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本该毫无起伏的声线中,此时竟破天荒地显露出些许开心的情绪。
“找对人了。”
她说。
……
黎铭在六点半左右苏醒,朝光熹微,从窗帘的一角溢入,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睁开双眼,安晴澜像一只报时小鸟般在他的床边跳跃着。
“到站了,这里就是第五区吗?你带我下去看看。”
黎铭直起上身,虚幻的痛感此时已完全消散,只是昨天捂着一身汗睡觉,现在便有些粘乎乎的,很不舒服。他听了一会儿车内广播,轻轻摇头:
“是诗人站,离第五区还远着。”
“那我们下去玩。”
你想下自己下啊。
黎铭扫了她一眼,却是静默地下了床。明明只睡了几个小时,他却觉得自己精神头足得很。安晴澜没有拿那根毛线针强迫他,他是自己想要起来走走。洗漱一下,打开隔间门的同时,安晴澜已经蹦蹦跶跶地跳出了车门。黎铭一路跟过去的同时才想到——
这家伙现在不会正被通缉吧?
毕竟是偷了区卫队的东西,就算她自称是星环来人,区卫队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多半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才在车外露个头,就要被一群大汉饿虎扑食然后拖进小黑屋了。
但预想中的状况并未发生。女孩垫着步侧跳着离开站台。站台上巡逻的区卫队员们有的恍若未见,有的瞄她一下,但也什么都没表示。有其他早起的旅客也下了车,黎铭随着稀稀落落的小队走向出口。刘建飞这会儿肯定还睡得呼哈的。
他倒不担心自己。诗人站位于第五区区卫队的管辖范围,除了第四区外,他走到哪里都是“普通旅客黎先生”。
安晴澜正蹦跳着观看站内的指引牌和告示,黎铭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出声道:
“你第一次来地面?”
“嗯唔!”
安晴澜使劲点头。除了依旧面色冷淡之外,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独自旅行的活泼少女。昨夜那种冷面女刺客的感觉宛如梦幻。
黎铭顿了顿。
“走这边。”他说,“有好东西看。”
他走在前方,安晴澜便三跳两跳跟在后面。离开出站通道,站台天花板消失的一瞬,清新的晨风吹拂起来。脚下的建筑如同一座圆柱状的城堡,他们就站在顶端的城墙上。向栏杆靠近,朝阳之下,这片荒芜大地的“真实”徐徐展开在他们眼前。
绿和灰填满了视网膜,伴着明朗阳光的暖色。
无数的花与草、枝与叶连绵成片,如海波一般摇荡着,将风声送往远方。树木在草丛中隐没,雨后的水洼泛着明净的清光。那样的绿是无孔不入的,沿着支撑它们的东西,从地面一路攀上数十上百米的高空。又在光下分了层次。有的幽深,有的却亮闪闪的。从眼下一直延伸向万里之外的天边。
土堆中显出了不规则的石块,是那些低矮楼房的碎片,钢筋上还缠着未剥落的混凝土,孤零零地杵在断壁残垣。藤蔓下黏连着方正的灰,是聚成一团的车群,端正的、歪斜的、翻倒的……在高速路的断口下方,能看到无数扭曲狰狞的残片。大地最中央的位置,三座摩天楼相互支撑着,倾倒倚靠在一起,搭成一座巨大的空心三棱锥,阳光从损裂的玻璃中反射过来,让清和温暖的晨曦在人世间扩散。
文明与自然在这一幕中交融,相互侵蚀,渗入。
女孩站定了脚步,朝霞在她粉嫩的唇瓣上流连,星瞳里映照出沉静而壮丽的绘卷。
风吹过楼间,像是吹过草原。
像这样的时候,最好有一把吉他,或是一段口哨,伴着沧桑的旋律,唱出悠远的歌。但游戏才需要音乐,而这里,只需要一句清醒的、平静的……或许也可以说是冷血的……
开场白。
黎铭背靠着栏杆,向着女孩伸出了手。
“欢迎。”
他轻轻地说。
“欢迎来到终末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