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某个男人的末路
谜题至此,答案已近在眼前。
延续之前的思路。这一关不应该只是简单的碰运气,但目前为止门后的死局中也没有给出任何指示生路的线索。考虑到设计师迄今为止所展现出来的恶趣味风格,黎铭认为这八道门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八条路全部都是死路,而生路则隐藏在另外的地方。
能在哪里呢?唯一的可能就只有这片起始的八边形空间。
和昨天下午的第三关一样,那八道门后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危机,而这片空间里却只有一分钟的休息时间……设计者在故意淡化这里的存在感,让玩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攻破门后的难关上。
而仔细回忆一下梦梦小姐所说的话,就会发现她其实又在玩文字游戏。
她说这里有通往下一关的门,却没说它跟这里的八道门有什么联系;
她说井鬼会把人拖入井底,却没说它会杀死玩家;
她的原话是“把你拉出来”,却不是“救你一命”……
“你们这俩姐妹,就算变成了鬼,也没能搞出点儿什么新鲜花样。”
黎铭朝着井口点点下巴。
“我猜,真正的生路,就是要被井鬼带到井底。你就直说是或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梦梦小姐薄影般的面容上表情褪去,她爽利地答道:“嘿,我早知道,这种程度的关卡是拦不住你的。”
眼看她这么直白,黎铭反倒有些吃不准了。
“哇,真干脆。”他歪着脖子,“你吃假药了吧?以你的性格,这会儿应该死鸭子嘴硬到底继续开嘲讽哇哇乱叫才对啊?”
“你不明白,你根本一丁点都没明白。”
红发女孩虚无的笑声叩响着他的耳膜。
“我和小诗,在这里只不过是两颗马前卒。跟接下来你将遇到的事情比,我们的关卡简单得就像是小孩子的玩乐。你以为你已经通过了两关,你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没用的。曾经有很多人像你一样,洋洋得意,自命不凡……他们谁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曾经有很多人……
黎铭默默重复着她的话语。身前水波摇动,如海般幽深的蓝色将整片空间囊入其中。
井水在上涌。梦梦小姐的身影也随着波纹飘摇不定,变得愈加虚幻朦胧。
“我说过的,你会后悔。”
空灵的嗓音穿过水幕,在他的头脑中扩散开来。
“尽情体会无能为力的滋味吧。”
在水中他的动作变得迟滞,身体上的伤口早已麻木,就连臂骨碎裂的痛苦似乎也缓解了一些。他低下头,迎上井中女那瓷白色的脸,瓷白色的怀抱将他搂入其中。他的意识沉入进去,沉入进去……
片刻之后,黎铭在冰凉的井水中睁开眼睛。他摸索着直起身来,借着井底水面的幽光看清了面前的门户。
双臂都已经痛到几乎无法用力,他仅靠着双腿在水中稳住身形,跋涉向前,爬上台阶。用后背顶住那扇高大的石门,湿漉漉的鞋子摩擦着地面推动。门中比外面黑暗更甚,他差点一头栽倒,却踉跄着迈步进入。
一声巨响,石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这下真的是目不能视了。
“喂,这不又跟昨天下午一样了?”黎铭轻声说道,“这关又是搞什么,打怪送信收集木头我都挺在行的,不过你们倒先告诉我任务NPC是哪一个啊?”
无人回应。
从渺远的地方传来了笑声。
黎铭皱皱鼻子,鼻腔中涌入一股腐臭的味道。
不是水尸的那种臭味,而是另一种。就像是挖开的树根,伴着潮湿的泥土,虫类在其中啃咬穿梭,微生物一代又一代地繁殖……
“嘶嘶……”
蛇蜿蜒爬行着接近,包围在他脚边,吐出细长的舌。
笑声。
小诗的笑声,梦梦的笑声,数不清的不认识的没听过的女孩的笑声……
交叠,纠缠。
蛇们盘绕舞动,带起细弱的风。
黎铭蓦然抬头。
黑色的背景里,两只巨硕的瞳静止在空气中。
如天火燃烧,如冰河封冻。
来自太古的威压命令着他的膝盖弯曲、服从……
黎铭缓缓地向地面跪去,却在半途反应过来,强行控制着发软的双脚和小腿,肌肉绷紧,形成了对抗的力量。
那重压按下了他的脑袋,按下了他的脊骨,他的脸颊汗水流落,青筋在额间暴起,面色狰狞。双手十指在地面弯折出可怕的角度,指骨伴着能将头脑冲昏般的痛苦支撑着,已在将断未断的边缘,却是无论如何没有被强压下去。
笑声环绕着,在上在下,前后左右,在他的意识中冲荡着。欢乐的、高亢的、嘲讽的、不屑的、天真的、愉悦的、尖利的、狂放的……蛇的信子舔舐他的腿脚、他的双臂、他早已浸满汗水的脸。他的汗水落在蛇堆中,细长的身体摩擦着他的指尖游过,留下湿润的黏液。
别、开、玩、笑……
小腿肚已经开始抽筋,黎铭的眼珠凸出了眼眶,几乎要从骨圈中掉落下来。
区区游戏里的怪物,一堆虚拟的数据,也妄想让我——
仿佛听到腰背的脊椎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弱响动,剧痛蔓延在全身,鼻涕与眼泪一同涌现,嘴角流出的涎水中带着咸腥的味道……
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也许他在某时某刻已经跪下了,也或许没有。他不知道。除了无尽的痛苦之外,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也许不要再坚持会更好些,顺从也罢,一个游戏而已,多大不了的事情?没必要这样苦苦支撑……
但他连做决定的能力都已经失去。身体不再听从于大脑的命令,甚至连意志都不再作用。
只有某种单纯的、脆弱的、丑陋的……却又倔强的、想要直起腰杆仰起头颅迎向天空的……
本能。
“呵。”
虚空中传来这样的一声,似悲叹,似冷笑。
蛇们的笑声停止,它们游动着离去,转瞬便消失了声形。
汗液润湿了黎铭的前发、脸面与脖颈,在肌肉与单薄布料之间流淌滴下。腿部抽动了两下,黎铭站直了躯体,骨头发出爆豆子般的清脆响动。双眼的焦距渐渐回复,视线中不见了那双巨瞳。若不是浑身仍在轻微地颤抖,他都以为之前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
……就这?
苍白的嘴唇蠕动,脸颊的肌肉抽搐着,他想要吐出这两个字,却终究没能出声。
指骨保持着畸形的动作在腹间摸索,手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
这里。
他摸到了黏黏答答的东西,摸到了滑不溜秋的东西……有什么正带着些许温热从他的腹腔流失出去,“啪嗒啪嗒”地散落到地面上。
有个洞。
他摇晃了一下,身体瘫软下去。
冰冰凉凉的地砖贴着他的脸颊,双手从小腹上滑落。
口中还在“嗬嗬”的,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气;液体从嘴角黏连着流出,填充了皮肤与地面的缝隙;朝向侧面的双眼中,星火熄灭,残存的黯淡光芒溃散、远去……
身体的温度在逐渐丧失,连疼痛也已经转化为麻木。
黎铭躺在无尽黑暗的世界中,安静地迎来了自己的死亡之时。
……
永久号还在夜下的群山中疾驰。
黎铭仰躺在按摩椅上,双臂原本老实地支撑着扶手,这会儿却如爪般紧绷起来。手背上凸出了青筋与骨的形状,胸、腰、腹……整个躯干也从软椅中弹起,只有脑袋还被那半碗状的金属壳子罩着,但露在外面的唇形也是一样,锐利刻板,剑刃一般。
神秘少女安晴澜坐在之前被她脏手抹过的床边,一双星星眼用呆滞的目光观察着黎铭的状态。
半晌,男人的身体缓缓软倒,双臂从扶手上滑落。
安晴澜歪着白净的小脸,面色无喜无悲,不带任何表情。
“唔。”
她张开薄唇,用单调的嗓音说着。
“好像不行啊……”
……
第四区,区卫队办公大楼,指挥中心门外。
“……第七搜索小队也已返回,在外域G1至G6区域没有发现目标人物。T4-7-01询问是否要扩大搜索范围。”
走廊上行走着两个身穿强化防护服的人影。这种衣物材料的记忆特性能够在适应一段时间后完美贴合身体。不仅不会阻碍行动,由于特制缓冲隔层的存在,也能发挥出比旧式防弹服更为优良的防护效果。
衣物上口包裹到颈部,下方则有足垫。如果不是厚度稍显臃肿,简直就跟皮质紧身衣一样,引人遐想。
说话者是一位声线清脆的女性,左胸处印有星环的标志,上方则贴一道白弧。听者行走在右侧,眉眼的棱角是分明的,带着勃勃的英气,颈侧至耳根处有道伤痕,面容中性,短发精神,身姿挺拔,一时倒让人分不出是男是女。只有那稍长而弯曲的睫毛给双眼添了些水润的灵气,外加衣着外的凹凸流线,总算看出是位英俊的女子。
她的胸前贴着三道红弧。
“是谁来着?”
她的声音清越,也带着些中性的味道。
“分队长齐越。”
“哦……”
左侧的女孩看出她有些不在状态,但该汇报的事情还是要讲完。
“我个人猜测,以目标人物的行动能力,现在要么处在污染区里,要么是偷偷绕回了车站,可能现在已经乘列车前往其它开发区了。我建议,立即联系第三、第五、第六开发区的区卫队进行协助搜查。”
“没用的。”短发女子眼中血丝密布,“要是光靠搜查就能逮住她,那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她逃走了。不过……唉,你姑且还是联络一下,让他们有线索通知这边一声。让搜索小队撤回吧,她就算身在污染区也能保护好自己,我主要是担心那件东西……”
“那件东西……”肩上有白杠的女性重复一声,好奇地问道,“安队,箱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我听人说,好像是哪个游戏的原型机。一个游戏设备而已,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地——”
她忽然止住话头。短发女子斜视着她的双眼,目光森然。
“抱歉,是我僭越了。”她赶忙低头,“我立刻去进行联络。”
被称作“安队”的女子眼望着下属沿着走廊匆匆离去,她的视线垂下来。
继续前行了数分钟,来到更衣室。她坐在光滑的长条凳上,却没有立刻脱下防护服。明亮晃眼的灯具下,她黑色的躯体在储物柜上映出一道薄薄的虚影。她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如此重复。过得许久,她起身,指尖在柜子上轻轻一叩,于是面部扫描触发,柜门开启。
她拿出了自己的常服,却凝视着门后三角的阴影。
澜子……你闯大祸了。
额头贴在冰冰凉凉的柜门上,她合上眼睑,睫毛轻颤。
你到底在想什么?恶作剧吗?你明知道那件东西的危险性……没有打药的普通人根本驾驭不了它,你会害死他们的。
箱子里装着的那件东西……其实非要她来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述。她曾经参与过两次“实验”,对那台设备的功能和风险都有一定的了解,但她也清楚自己所知的内容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那东西的真正面目……
静寂之中,红唇翕动。听到了自己细若蚊蝇的声音。
“是毒物啊。”
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