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玄志眼珠一转,顿时来了兴致。“师门往事?”
感觉说动了玄志,肖开旺摩拳擦掌笑道:“对,只要你替我进宫,老肖我保证给你讲点儿刺激的。”
“嘿,进宫又不让你做宦官,怕甚?”
“说的轻巧,你不也懒得去么?”肖开旺大手一拍肚皮,面露讽色。“反正贤妃那婆娘,我见过一次,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很不舒服。”
“你也有此感觉?”玄志眉眼一抬,惊道:“从前都是师父与她讲经,我在一旁候着。但无论是她声音入耳,或是目光注视,总会令我感到异常别扭,怎么说呢……像无数虫子爬在身上?”
“老弟竟也察觉到了!”
得知玄志与自己感同身受,肖开旺缓缓坐直身躯,大手摩挲起下巴。“原来不是我胡乱猜忌,那么贤妃此人,可就有点儿意思了。”
“何解?”
“我观那婆娘面相,福缘浅薄不说,那双三白眼恶毒深藏,不是善类。而你我修道,常拭心明性,心念始终通达,六识也随之敏锐,对一些腌臜之气自然排斥。那婆娘不知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阴德竟缺损至此,光凭目光也让我等汗毛竖立。”
肖开旺嘴角轻咧,露出肥厚嘴唇底下的洁白牙齿。“也罢,就让我进她宫去探探虚实,让这些妖魔鬼怪留在皇帝老儿身边,不是好事。”
见胖道士主动请缨,玄志顿感意外,“咦?你先前不是不喜朝政么,怎又上心了?”
“若她光是祸害皇帝老儿一个,我才懒得管。但这些别有用心之人如若篡得皇位,对天下苍生可是一场劫难,老肖我阻下此劫,算是无量功德一件。”
玄志默然点头,老肖嘿嘿一笑,又道:“此事既然被我揽下,看来是玄志老弟没有耳福,听不了灵洲往事咯~”
“你……”玄志一时语塞,思来想去,他一咬牙只得拿出其他筹码。“我用其他东西交换不行么?或者我先欠着,日后给你补上。”
“哈哈,你当真对往事这么感兴趣?”
“身为羽士,哪个会不感兴趣?”
见玄志上钩且越咬越深,肖开旺面上露出一丝隐讳的狡黠笑容,“倒也是,不过眼下你似乎没空听这些才对,我怎么记着太子说过,如果李溯那小子修为不够精深,出海也要将你带上。”
“方才我以神识探知他的修为,连青灵咒还未练就,我看你这次,是栽定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御天观倒不了。”
玄志将嘴一撇,胸中一阵气闷。“就是因为你在,御天观才有倾覆风险的吧?”
“噫,你这就叫做偏见,老肖我进了御天观的门,何时捅过篓子?”肖开旺大手一摊,闪过一丝讥笑。“还有,你既然不愿出海,也不愿让我手掌大权,为何不肯上门去指点他呢?”
“以他锻体为基,青灵咒行气应该很简单才是。老肖我搞不明白,事到如今你还绷着架子作甚?难道说,你暗地里其实巴不得将宗门交托给我,然后自己去当那甩手掌柜闲云野鹤?”
“啧,这种可能怎么想怎么真实,玄志老弟,你不会真是跟我玩欲擒故纵吧?”
“谁跟你耍心机了?”小道玄志狠狠瞅了胖道士一眼,随后眉头一皱,话语间隐有说教之色。“老肖,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基础二字的重要性,今日他若靠我才修成第一种功法,往后呢?次次依托于人么?连青灵咒都学不会,说明这条长生路,他根本走不远。”
肖开旺点点头表示同意,青灵咒已经算是净恚道中最为基础的法诀,练就之后自然也就离玉树巅境不远了,是诸多道门新人的不二之选。如若连第一道坎儿都难以跃过,的确不值得多费唇舌。
“假如李溯那小子当真过不了这道坎儿,到时你待如何?”
玄志泛起一阵苦笑,他抬起无神双眼空空望向远方,视线却始终无处落脚。“如今师父远去,我也就成了无根浮萍,在哪里不都一个样?”
肖开旺见小道眉头紧锁,不免干笑了两声,开始本想取笑他的,可仔细一想,这孩子其实也挺可怜,身在襁褓时双亲就已西去,若非遇上赵希颐,铁定要夭折了。
这小道童虽然平时对自己没大没小的,但孩子不都这个样子么?
也许是心生同情,也许是同病相怜,肖开旺此刻看着玄志那张落寞且稚嫩的面孔,再也生不起捉弄之心。
面对玄志那双浑圆的眼睛,肖开旺感慨之余,又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几眼,忽然间,他想到一个人。
那人当初也是这般岁数上的山,整天跟在一堆师兄弟身后问这问那,修行极为勤恳,可进境嘛,就一言难尽了。
那个孩子远不如玄志机敏,也不如玄志有悟性,他纯粹就是一根筋,一条道走到头。
肖开旺也不清楚,之后是怎么一步一步演变成如今这局势的?
从前,肖开旺想了六十年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那个总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偷鸡摸狗的傻楞少年,变成如今这个雷厉风行的张大天尊。
是无上法诀?或是劫雷之息?
肖开旺摇了摇头,当他看见玄志今日这模样时,就知道罪魁祸首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此时,他终敢确信,最为影响一个人心性的,应当是情之一字。
当一个人没了心之所系,确实难能维持自我,联想到六十年前的那出惨状,肖开旺即便再没心没肺,也还是会唏嘘无比。
老肖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宗门外的那片竹林,他看见那个耿直少年扑在一具娇小尸体上,正撕心裂肺地哭泣,少年手指紧抓如钩,甲缝嵌满泥尘灰土。那日的哭声,往后好似永远映入了竹林之风,风起,则呜咽。
肖开旺垂下双目,不忍再继续想下去。
他抬起蒲扇大小的巴掌拍在身旁小道的肩膀上,涩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
“师弟啊,要坚强。”
这一刹,恍惚间,手掌拍在小道身上,仿佛重叠着两个人的影子。
二人静默良久,玄志双眼无光,愣愣出神。
一炷香过后,玄志寞然起身离去,老肖亦将胸中悲意攘退,开始自顾自地喝茶,思索起近一月来的情报。
本月他总共入宫三次,皆为仁宗续命,他发现仁宗脏器虚弱无比,似乎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的负作用,他不精医道,故而无法深入研究,只能以赵希颐告诉他的手段,施展青灵咒暂时护住那皇帝老儿的五脏六腑。
据皇帝老儿所说,太子出海一事他已默许,故而柳星魁近来一直在为出海事宜奔波,调令三省六部,准备人手辎重,规划航海路线,购置贸易商品,运载采矿器械,各种各样繁杂事务都压在那飒爽少年身上,他已忙得无暇顾及李溯修行一事。
关于东渡,近来仁宗也在早朝上有所明示,李溯在东宫伴读的幌子可谓是不攻自破,国子监众生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都敏锐发觉,近几年来被强按低头的吕府,历经此事,加之陈国战功,恐怕又有抬头之势。
好在除了秦家之外,其余五部在李溯面前还算给足了面子,事后,那五位尚书之子都得到了宗族的极高褒奖。
思毕朝纲中事,老肖微摸下巴,又念及御天观往后的职责及走向。
立国祭在即,大量人口涌入云湍,除去异邦凡人,也夹杂各地修士、精怪,城隍庙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为那些化成人形的异类登记造册。
御天观亦有许多托关系前来求取保函的异类,肖开旺将此事一并交由几名高功去做,眼下,他要检查护城大阵有无疏漏,此阵节眼赵希颐早先与他大致提过,虽无巨细,但也足以稳固阵法运作。
近来,随着他与大阵频频接触,他总觉着阵法之外有些别有用心的目光在盯着,赵希颐一走,难道那些潜伏已久的孽障要浮出水面了?眼下城内异类众多,混入几个内应也不无可能,对付这些宵小,须得连根拔起才是。
心念所想,肖开旺便计划何时动身,次日,他于午后悄然出城,还真就发现了一丝端倪。
“城北有股淡淡死气。”此时,庞大如山的身影立在大盲山巅,他身上那件破旧道袍难掩其腹,连双襟也被撑得鼓鼓囊囊。
他立在山崖上鼻翼微动,双目顺着死气飘来的方向渐渐凝神。“枉留山?这山头又造了什么孽?”
冷哼一声,肖开旺右足一跺,吓得一名青衣书生连滚带爬从山崖后端赶了过来。
“大盲山土地范黎拜见真人。”
看着这厮慌慌张张的模样,老肖嗤笑一声,问道:“这几日,附近有无妖魔作祟?”
“回真人,并未见着。”
“枉留山那边,近几日有无异样?”
“这个……”土地范黎两眼一翻,好似在细细回忆。“小神辖区仅是大盲山,枉留山那边有宗门大阵,小神不敢冒犯。小盲山比之我处与枉留山交往更甚,如若不然,小神替真人去打探打探?”
“免了。”肖开旺面上浮起一丝冷笑,他颤动着鼻翼,将那股难以察觉的缥缈死气吸入肺中。“这气味,应该是老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