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挽尘双眼含泪,心中悲怆,这是他第一次与亲近之人经历生死离别,自己出山的时候,父母还健在,虽然白发苍苍,但总归是能言能语,还有多余的精力发脾气撵他出山,他感触并不深,那次没哭。
这次由心哭了,第一滴泪落下后,就像蓄洪大坝打开了闸门,泪水源源不断地滴落在春桃脸上,自打和公子坦白了自己的身世过往,聆挽尘不喜欢脂粉气,春桃就没再化过妆了,整天白衣清纱、素面朝天,对于化了浓妆的女子,不管再怎么妖艳夺目,公子从来都不肯多看一眼。
王洌看向四周,大概知道这些人的斤两,能把女将后人逼到绝境,不会是等闲之辈,一般的江湖草莽都要同等人数的军队才吃得下,这些人身上的气势可不是那些山匪能比,打仗多是以量取胜,真正的以少胜多、以巧取胜多是利用山水便利,他并不知道聆挽尘被人下药导致周身血气不畅一事,心里更加高看这些人,因为他带来的这支队伍做不到,甚至会被女将后人以一己之力反灭!
远处半山腰一处树荫底下,一个长相俊美的人合上小册子,是那个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陈正书史。
王洌得到的消息是他给的,聆挽尘的身体异样都找上太医院了,而太医院那群天天和药材打交道的老东西都束手无策,皇帝老儿又怎么放心得下,聆挽尘又破天荒地去了一次断鸿县,前几个女将后人可都是一口回绝,不给天家商量的余地,那几次天家是“请”,很客气,女将后人都不给面子,而聆挽尘这次却是主动请旨前往断鸿县,这可是一个急转弯,事出反常必有因。
既然不喜欢千卫跟着,那就请一个独行侠帮忙照看,正书史的职责本来就是记录南陈实际发生的奇闻异事和伟人功绩,皇上不吩咐,他也是要跟着女将后人跑一趟的,这是女将后人第二次出京,这个村子可能藏有什么与女将相关的秘密,聆挽尘带着三女驱车出村后,他去那棵姻缘树下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没想到刚一出村,就见到了上千位习武之人围杀女将后人,聆挽尘被下药导致周身血气不畅的事,他是知道的,而这次围杀的人数太多,大手笔,他要是一头热冲进去,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聆挽尘形成犄角之势冲出重围,但三个女人就顾不上了,而聆挽尘十有八九不会丢下三个女人不管,所以他冲进去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在聆挽尘与那群人纠缠交手期间,他去寻找外援,刚好碰到王洌一行人,有这支军队的震慑,那些人应该会溃散退却,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不会与军斗,但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见到军人不仅没有四散溃逃,反而想起了自己习武的优势,开始将王洌一行人反包围,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取女将后人的项上人头。
收置好笔墨册子,这位长相俊美而又温文儒雅的正书史,踏着月色往下飞奔而去,再继续置身事外是行不通了。
一声大喝响彻在每个人耳边:“王洌,一半驻守原地,一半攻向北边,我来接应!”
围杀聆挽尘的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声音源头,竟然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其实是人墙太厚,这些人墙可以防止猎物逃跑,但也会阻碍外围的视野,否则正书史的身影早被对面的眼睛发现了。
王洌来不及细想,立即照做,吩咐一半人马举盾持刀摆下防御,另一半人马则向北边冲杀过去,北边的领头人已经被聆挽尘奋力杀了,奔赴而来的正书史犹如虎入羊群,加上王洌的半数军卒,不过盏茶功夫,北边的贼人便死伤过半,另外三面的围杀者想过去帮忙,被王洌摆下的御阵阻拦,虽然陆续被冲破,但正书史那边已经配合王洌的另一半军卒杀到了东面,他这是想逐面击破,当把东面的围杀者剿灭干净时,王洌摆下的御阵也被完全冲破,军卒死伤过半,不过整体局势已经逆转,就像一头老虎带着一群狼找一群豹子打架,狼的作用只是拖住豹子,击杀的任务交给老虎。
围杀聆挽尘的人眼看大势已去,纷纷仓皇逃命,再耗下去,他们虽也能将那些军卒杀个干净,可己方也会被大凉山出来的正书史兜底铲除,正书史可没有血气不畅的困扰,王洌长期在军中带兵杀伐,是个不可小视的狠角。
随着战斗落幕,之前呆在人群中不敢妄动的沈纤主仆,一路小跑到聆挽尘身旁,看着失魂落魄的青年,想出言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一些“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的话,不仅不会让聆挽尘好受些,反而会让青年更难受,奶奶仙逝时,她也不想旁人安慰她,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待会,有一颗蕙质兰心的少女拉着欲言又止的贴身丫鬟默默走开了,正书史和王洌也没有不识趣地去触青年的霉头。
脸色煞白的春桃早已断气,体温也渐渐消失,聆挽尘不舍放手,两人之间的相处,不是姐弟,胜似姐弟,除了父母之外,第一个喂他吃饭的人,是怀里的女人,第一个下厨给他做饭的人,是怀里的女人,第一个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也是怀里的女人,最后把命也给了他,太沉重了,聆挽尘有些受不起。
心里狠狠记住了一个名字,肖珏,第一个让他佩服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
清扫战场时,点了点人数,王洌的脸色很不好看,此行几乎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总计八百零八人,都是标兵,折损了五百多,是他自成为千夫长以来,损兵折将最狠的一次,死了三个百夫长,幸亏正书史及时出手,否则连他在内的整支队伍都会被那群半吊子武夫全部吃下,他有些后悔跑这一趟了,要练出一个标兵,至少得半年时间,自己也挨了一剑,是那个使短剑的领头人,有甲胄在身,自己平常也勤快锤炼筋骨,反应较快,伤口不深,寸许,只是伤了皮肉。
聆挽尘心疼春桃,将之视为家人,王洌又何尝不心疼那些死去的士兵,这些人陪他出生入死,执行剿灭山匪的任务,他很少会从正面攻山,为的就是减少伤亡。
此次策划伏杀女将后人的幕后主使,不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庙堂里,绝对是一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寻遍整个军营,也不一定能凑出近千位半吊子武夫,换句话说,大将军林槿楼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件事,散在这些人头上的银子,五百两只是一个起步价,那几位领头人的身价,恐怕已经过千了。
为了救一个大人物,得罪另一个心狠手辣的大人物,仔细算下来,王洌叉腰拍脑门,这与自己来之前所想的血赚偏差太大,都怪那个让人恨不起来的正书史,大路朝天,大家各行其道就好,几十里传信让他蹚这趟浑水,他要是不知情,即便女将后人死在他身后,他也不会有什么罪过,更不会有心理负担,八百标兵奔西而来,最后回营不足三百人。
这就是人性。
来之前,想着救下女将后人的人情,利用此事拜师学艺,拜师不成也能捞个大功劳,事后请女将后人帮个小忙,那群山匪还不是手到擒来,说到底,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的出发点虽与那群半吊子武夫有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但本质上是相似的,没想过自己会损兵折将,还这么严重。
幸存下来的军卒个个垂头丧气,来之前的雄赳赳、气昂昂不翼而飞,平时剿灭山匪,折损一般不过几十个,这次交手不到两刻钟,一下减员五六百,受了重创,想补齐这个缺口,至少得一年,副将招兵训练之后,还得与他们磨合,只是知道所救之人的身份等同皇亲国戚,众人这才没有多少怨言。
更不敢去指责一个死了爱妾的男人,没有人替聆挽尘解释,王洌也不知道春桃和女将后人的真实关系,但能这般动情以命相护,不是夫妻也是情人,女将后人两百年出一个,没有兄弟姐妹,而沈纤与女将后人的情感纠葛,留园一战时两人并肩而入,等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布了两人的关系,那位沈家嫡女才是正室,春桃最多算是一个金屋藏娇的二房,因为沈家女儿是不会二女共侍一夫的,几千年来没有破过例,即便那人是夺得皇位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