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上,慌忙的护工将推车送进急诊室。
陆千明从怀里掏出烟盒又默默地塞了回去。
“哥……”陆千羽噙着泪花,脑子里还是霍叔叔躺在一滩碎石里浑身是血的样子。
“你在现场是吗?”陆千明有气无力地问。
“我看到一只巨大的蜘蛛,一条大蟒蛇,巨人和红色的月亮,飓风吹倒了房子,砸中了霍叔叔……”
“你特娘的在逗我?”陆千明拽着陆千羽就往外走,“老子应该带你去神经科。”
“我没有!”陆千羽挣扎着,想要从哥哥粗壮的手里挣脱出来。
陆千明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拽到走廊的拐角。
一个披着丝绸面纱的女人正在那里等候,娇艳的双臂轻轻搂住情绪不稳的陆千羽,后者则在她柔软娇嫩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麻烦了,”陆千明腾出手,推开了医院的门。
“这可爱的孩子先交给我吧,”女人轻轻地抹去了陆千羽脸上脏兮兮的泪痕,像是一个正在疼爱婴儿的母亲,温柔而慈爱。
陆千明接过蓝眼女孩手中的黑色风衣,抬头望了一眼凌晨将央的星辰,跟随女孩坐进了一辆黑色的车。
“连城没事吧?”司机没有回头,透过后视镜,陆千明瞥见了他鹰眼一般的双眸。
“怎么你也来了?”
“闲惯了,凑个热闹。”
金发蓝眼女孩靠在陆千明的肩上,兴奋地说道:“这样我们两个是不是就可以一起做事了?”
“楸,咱可不是来玩的,”司机觉得她诙谐的语调有些不符合现在本应阴沉的气氛。
“大叔,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楸揽着陆千明的胳膊,正义凛然地说,“有我跟小哥哥在,什么罪犯都会被绳之以法。”
司机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已经改不掉了。拥有欧洲血统的楸自幼被父母带到中国,因为一场偶然的灾难加入了“末世”。那时候她迷惘无措,惊恐无助,是另外一个经历过灭顶之灾的小男孩牵起了她的手,哄着婴儿与她入睡。
“那小千羽怎么办?”楸小时候最喜欢挑逗陆千明抱着的那个婴儿。
“岚姨留在那了,”陆千明有些烦闷地望着车窗外,看着街边的灯光逐渐被晨曦掩藏。
“需要我的处理吗?”司机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向一间并不显眼的小商铺。
“不用,我自己有打算。”
“哦?”
“我会结束这场闹剧的一切,连带着曾经的那场灾劫。有罪的人会被烙上死印,陆千羽不必在局中。”
司机点了点头,将车停在了路的一旁。
***
黑暗的会议间里,圆桌上的众人都隐匿在冰冷的阴影中。仿佛一头头潜藏的野兽,各自躲在庞大森林的深处,伺机待发,等待着猎物露出它的脖颈。
而现在,那个猎物就要到了。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来者的脚步声回荡在这间静寂的屋子里,惊醒了每一头野兽的猎食欲。
侍者将屋子角落里的青灯依次点亮,每点亮一盏灯,猎物的影子就逐渐浮现在众人的瞳眸里。火光将猎物的轮廓呈现在圆桌一角。捕食者蠢蠢欲动,却仿佛都在忌惮它那冰冷狰狞的铁面具。
跟随鬼面人来到此地的人,还有一袭黑衣的陆千明。司机和楸坐在了圆桌的另一面,毕竟在这场搏杀中,猎人要与猎物保持距离。
白马吟辰,猎人的首领,率先将手肘砸在圆桌上,指责道:“耿鬼,这就是你们学院的办事效率?”
鬼面人不慌不忙地端坐一角,冰冷面具的孔眼里,散发出一种幽魅的鬼光。
白龙吟辰继续发难:“岭城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取缔学院,然后你一人独大是吗?”耿鬼铁锈的嗓子里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牢笼打开后,你以为你有能力再次束缚住它们吗?”
另外一个猎人开口:“据我所知,学院囚禁怪物的锁链都紧紧拴在另一个怪物的手里,只要有它,焚瓦的偷渡者就不敢造次。”
“你可以去试试,就在学院的落戒塔中,不过我不能保证你的项上人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雷祖留下了可以抑制它的咒印,”那个猎人仿佛志在必得。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掉缔造者了呢,学院与末世,是雷祖设立的均衡之地,你们负责猎杀,我们负责看管,但现在,猎人们开始贪婪了,居然连笼中鸟都不打算放过了。”
“笼中鸟?”白马吟辰愤怒地喊道:“我们给了笼中鸟存活的权利,可现在呢?笼中鸟不知感恩,蓄谋造反。那群畜生并不打算安稳求生,反而是想把这里变成第二个焚瓦!”
“造反者已被处死,不会再有变节。”
这时,又有一个猎人发话:“耿先生,您以为事情只有这么简单吗?”
年轻小生站起身,掀起上衣,鲜红的抓痕仍然历历在目。
“造反者不止一个,带头的两只王类只是暴乱的开始,我们在居住区发现了其他造乱者的踪迹,在与它们的搏斗中,很不幸,我们末世丧失了两位优秀的猎人。”
“我看是想抢功,擅自行动被偷袭致死吧,”耿鬼并不想被后辈教训,“不要把其他造乱者与学院扯上关系,我们只负责拴住甘愿被栓住的野兽。两只王类的叛变,的确是我始料未及,我们也很负责地派出了监管者执行处决。我知道你们想借这次契机,吞并学院,可惜,我并不是坐以待毙的小兔子。”
“看来,你也是把我当成一个傻子,”白马吟辰起身,从一尊古老的木盒中取出一面黄金面具。
“那是……”
“很眼熟是吗,毕竟拥有者是你的亲弟弟,”白马吟辰将面具掷于其前,“我们在暴乱现场后方的城区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你也能猜到,是早已叛变并且失踪多年的耿道。它才是这次暴乱的终结者,也是袭击了霍连城的凶手。”
“这绝对不可能,一定存在什么误解,”耿鬼微微颤抖,并不是因为丧失弟弟而悲痛,反而是想起了先前,自己曾要亲手处决耿道的言论再也实现不能。
“的确有疑点,比如早已叛变的耿道为什么要击杀王类,替学院善后,但是从他袭击霍连城的行为来看,他仍然是对岭城怀有敌意。”
“可能耿道只是一个替死者。”
“不会错的,耿道的血统和你同出一脉。而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毕竟,你也制造过如此声势浩大的灾难,”白马吟辰双手合十,抵住嘴唇,“当然,如果你不清楚,那我们现在可以先撇开这个不谈,我们来谈谈,此次叛乱的王类是哪两位?”
“学院的王类,你应该比我清楚。”
“言重,你的地盘我怎敢染指。”
“没有隐瞒的必要,”耿鬼轻叹一声,“大蛇和蛛王,偷渡者之二,事发突然,我并不知道他们违背戒律的原因。”
“详细资料呢?”
耿鬼将早就准备好的档案按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指将其滑出一阵微风。
白马吟辰撕开封口,引入眼帘的,是两张泛黄的照片,一位老者白发苍苍,一个女孩妖艳妩媚。
“学校的历史老师和一个学生?”白马吟辰微微皱眉。
在他一旁的参谋者,此时也仔细端详着档案,照片的底下,备注着一些黑色的古老字符。
翻译过来其实是两个名字,参谋者看得清清楚楚,写的是“将策”和“洛霞”。
***
在走向教室的路上,陆千羽的的脑子里还是不断地浮想起昨日的噩梦。
那个恐怖的巨蛛,和嵌在巨蛛身下的,金珏那张面如死灰的脸庞。
她像是一个迷途的羔羊,寻求慰藉一般闯进了四面清白的教室,看见金珏正坐在他的位子上望着窗外发呆。
“喂,”她摇了摇金珏的胳膊。
那个人回过头来,一脸疑惑。
不是金珏。
“啊……不好意思,认错人了,”陆千羽抬头看了看教室编号,走错教室的慌张感换成了一股错愕。
“可以坐在你的旁边吗?”男孩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这个位置有人?”
她刚想说有人的时候,提着公文包的老师走了进来。陆千羽急忙坐了下去。
“你们的老师有事暂时来不了,我是你们的代课老师,”年轻女人扯了扯衣领,“上课前,我们先来欢迎下我们的新同学。”
旁边的男孩站了起来,轻鞠一躬:“霍凉。”
“好,既然已经到齐了,那我们开始上课。”
“老师,”陆千羽举起手,“那金珏的位子呢?”
“金珏?”年轻女人翻开花名册,认真地翻找了一遍,“这位同学,名单上并没有叫金珏的人,是这本册子有问题吗?”
周围的人好奇地看着她。霍凉尴尬地耸了耸肩膀,随便翻开了一页书。
陆千羽偷偷翻出手机,想给金珏发个短信让他赶紧过来,可是在通信录里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金珏的名字。她打开通信记录,却发现前几天与金珏的通话痕迹莫名消失了。
她陷入了一种恐慌,这种感觉,仿佛就像是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的现实生活正逐渐崩塌,身边的书本,窗户,伏在枝头的鸟和天空都在顷刻之间变成了记忆的粉沙。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还觉得自己至今都沉迷在一个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一场梦里,那只巨蛇,那轮红月,连带着哥哥莫名的暴躁,都只是漫长清梦中的冗杂瞬象。
指尖掐出血印,疼痛熄灭了逃离的烛光。
她不断嵌入手掌的手被轻轻拽住。顿时间,无边的寒冷像深渊的浓雾一样疯狂涌入她的身体,一种刺骨仿佛似曾相识。
霍凉抽回胳膊,小声道歉:“不好意思,我忘了一些事情。看见你在伤害自己就不由自主了。因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陆千羽的手埋进双膝之间,幻想着自己是一个拥有着五颜六色的妆容的小丑,完美的假面,能将森罗归于平淡。
“好吧,既然你不想说,”霍凉转头看向黑板,不在理会旁边这个奇怪的女生。
陆千羽仿佛很满意这个结果,像一个蜷起身子的刺猬,用荆刺对抗着那些想要接近她的人。她从小就是这样,习惯用最无所谓的样子掩盖起自己内心的万丈波澜。如果说从前,还有哥哥这样一个人能够在她伤心的时候靠过来,用臂膀软化她抵御陌生的骨刺。那么现在,她的世界便只属于她一个人了。当毁灭的洪流横行在她的精神领土里,她选择了闭关锁国,将所有的灾祸都留给自己,并不是因为无私,而是这世界再也没有人可以陪她承担。
她翻开书,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人,熟练地提笔、写字、抬头又翻页。
虽然模样认真,但老师讲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听进去。陆千羽将笔盖合上,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一只银白色的小蝴蝶飞了过来,光亮的布满纹路的翅膀一扇一顿,翩跹着,停驻在她的笔壳上。
她伸手去摸,蝴蝶却忽然消失不见,变成了几粒晶莹剔透的水滴,冰冰凉凉,摊湿了她的墨迹。
“好玩吗,”霍凉开心地说,“陆千羽,别那么丧嘛。”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陆千羽有些诧异。
“我当然知道,”霍凉托了托自己的黑框眼镜,“因为我见过你啊。”
陆千羽不停地翻找脑海,却始终回想不起,到底是在哪见到过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那一头银如苍雪的短发。
***
时间提前至前一夜,医院墙上的钟表重叠在十二的位置。
护工熄灭了房间的灯,脚步声走远后,霍连城才缓缓睁开了他假寐的双眼。
撕裂般的疼痛贯穿在他的体内,但他肚子上那个碗大的创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像是有无数条小毛毛虫,趴在伤口的边缘,一口一口地把血肉缝合起来。
“你来了,”霍连城声音低沉而安静,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月光闯进屋子,投射出大大小小的影子,盖在了他的脚尖上。
“结果呢?”霍连城又问,但却没有得到回答。
霍连城有些疑惑,费了点力气扭过头去,却看见一尊白色的雕塑孤零零地立在月影之间。不,并不是雕塑,只是那个人从出现为止,都一直保持着同样一个姿势。
“我可以说,好久不见吗?”霍连城看着他的样子,想起了一个女人。
雕塑缓步走来,端坐在护工椅上。为霍连城削了个苹果:“可以,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结果呢?”霍连城重复了一遍问题。
“不算输吧,鬼面人没有把学院赔进去,”他冰润的嗓音夹带着一种疲惫,“不过白马也要走了学院的所有信息。”
“你蛰伏了这么多年,这就是你的选择吗?”霍连城抱着苹果,欢快地啃了起来。
“还好吧,我只是觉得,有些命运该面对了,”他懒洋洋地掖了掖被子,“你还记得现场吗?”
霍连城挠了挠头说:“咋了,有什么疑问吗?”
“凶手已经死了。”
“一巴掌就给拍死了?”霍连城顿时觉得自己牛逼起来了,“谁啊?”
“你认识,鬼面人的弟弟,耿道。”
霍连城惊了,得意的表情消失不见:“不可能呀,他不是十几年前就去了焚瓦了吗?”
“我也不清楚,反正那尊黄金面具是从他的尸体上找到的。”
“卧槽,他这么弱了吗。”
“不不不,是你太厉害了,”仿佛是被霍连城传染了,大男孩也不那么冷漠了。
“那学院是怎么处理的呢?”
“动用了疯子的‘清除’。”
“需要这么严重吗?”
“当然,毕竟这关乎学校的脸面,”大男孩站起身来,“对了,你还知道叛乱的是哪两位王类吗?”
“你太小看我了,怎么可能会忘?我以前还经常跟那个老头喝酒呢。”
“嗯,”大男孩戴上帽兜,“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对了,你现在叫啥。”
“叫我霍凉吧,”男孩扶了扶黑框眼镜,银发上沾染着如霜般的月光。
霍凉转身离开,冰花从他的脚底下绽放开来,又缓缓死去。他的脑海里,一直都在回想着那句话“我以前还经常跟那个老头喝酒呢。”
哪有什么老头。霍凉阴沉的心冷到极点,因为只剩他自己知道,其他所有人都变成了“疯子”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