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贩老板挂起吊灯,用铁钳捅了捅熏黑的火炉,大锅里沸腾的浓汤又冒起一层金黄色的骨油。背心男跟老板打了个招呼,从锅里捞出一块煮烂了的羊排递给他的那几个小兄弟。
每次飚完车后,背心男都喜欢跟哥几个来这个羊肉汤馆搓一顿,一来二去,跟老板混熟后也是大肉大酒的招呼着。
只不过,这次的客人还有另外一个人。
背心男撕开骨头上的碎肉,仿佛并不想理会对面那个不请自来的人。
倒是那个灰眉银戒的中年人先开了口:“别来无恙啊,二当家的。”
背心男放下骨头,吐了口痰:“有话就说。”
中年人从碗里挑出块羊血,用筷子夹着转来抓去,仿佛是在欣赏。
“白龙,你可别害我,”背心男靠在椅子上,青铜色的臂膀上一只狰狞的蝎子纹身正摇晃着他的毒刺。
“见外,咱们可是一起来到这儿的,我怎么会害你呢,”酒丸慢条斯理地嚼着羊肉,“学校呆久了,我也想找个地方叙叙旧嘛。”
“难道你还想回去?”背心混混笑了,“当初你屁滚尿流离开的时候怎么不想叙旧了?”
“我倒是想回去啊,怎么回去?”酒丸也笑了,“干嘛这么不待见我,你兄弟还是我的学生。”
“金珏好像也不太爱待见你。”
“学生总是讨厌老师,实在正常。对了,金珏呢?借这个机会我得找他平复下师生情谊。”
“不知道,”背心混混干净利落,“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只是有些担心金珏,毕竟他比我们晚来,怕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白龙,在焚瓦,你们两族可是世仇。”
“但这里是岭城,我们都活在戒律的牢下。”
“是你而不是我,我对戒律之外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背心混混攥紧了结实的拳头,“比起茹毛饮血,我更喜欢安宁。”
酒丸听到这,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嚼完了最后一口,起身将黑袍和圣经抱在怀中:“酒肉是好东西,可惜我却尝不出它的味道。”
背心混混使了个眼色,制止住了旁边想要动手的兄弟。
酒丸反身踱步。每走一步,他脚下溅起的扬尘便多悬浮一秒。指上银戒缓缓发亮,背心混混倒出的酒滴凝滞成一根晶莹剔透的玉丝。他袖间的折刀握在手里,锋尖散出戾气。
一切都仿佛静止,只有摊贩老板悠闲地吹着口哨。
酒丸疑惑地回头,愣了愣,又仿佛恍然大悟,淡然一笑,收起了折刀。
而背心混混又重新啃起了喷香的羊肉。
***
学校深处,阴森森的树林里屹立着一座破旧的古塔。
琉川灵挑着一个纸灯笼,隐隐照出门匾上腐烂的字迹。
落戒。
琉川灵推开门后,一枚青铜铃铛开始毫无征兆地摇晃,急促的声音吓退了织网的蜘蛛。枯瘦的老鼠从更深的地方冲出来,溅起了潮湿的灰尘。
只有一条红木楼梯,盘旋着通往塔的顶端。两旁挂着的火把早已烧完成为灰烬,在墙上红砖的缝隙间,还趴着几具霉烂的壁虎尸体。
琉川灵来到最顶层阁楼的桌子前,将灯笼摆在一副羊头骨下。
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的尸骨。木质地板被白蚁啃出几个破洞,前几日下的那场雨,渗进了这座古塔的石缝里,正滴滴答答地落在一堆杂草上。
如果没看见石窗上那个馒头的新鲜齿痕的话,琉川灵可能会觉得这里真得只是个死地。
他刚想以一个较为稳妥的方式介绍自己,一枚小石子就从后面深深地砸进了他的喉咙里。他脖子上的肌肉被夸张地扭曲着,小石子砸出的洞里仿佛有一只小手在不断撕扯。又是忽然的一瞬间,小石子从他的下巴弹了出来,穿过了他的喉咙,把墙上的一具头骨砸得粉碎。
琉川灵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脖子,从兜里掏出根香蕉丢在桌子上。
他身后的那个小猴子像是看见了宝物,踩着琉川灵的肩膀飞了过去。
“换别做人,已经死了,”琉川灵坐在唯一一个残破的椅子上。
那个小猴子浑身脏兮兮的,被泥土染成灰色的毛发里时不时蹦出只跳蚤。它可能是觉得琉川灵有些烦人,索性抱着香蕉转过头去,露出了脖子后面栓着的那根粗长铁链。
琉川灵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血表情,在灯笼余光的漫滥中静成一幅油画。
“小屁孩,哪来的?”猴子啃完香蕉,舒服地瘫躺在桌子上,它仰了仰头,想知道又是哪个送上门的蠢货,当看到琉川灵的脸时,它忽然跳了起来,啊呀啊呀地疯狂比划着:滚犊子!
“放心,只有你能认出我,”琉川灵指了指小猴子脖子上的那根锁链,“没人能把你锁住吧。”
小猴子气恼地蹲在桌子上,鼓着腮帮子:“外面不好玩,还不如锁着。”
“对待这座城市的缔造者之一,‘疯子’这个称谓是不是有失尊畏。”
小猴子有模有样地挠着下巴,顺便掐扁了几只小跳蚤:“他们真死啦?”
“首任校董?”琉川灵仿佛猜到了些什么,“死前不把你锁起来的话,这六百年里该让你闹翻天了。”
小猴子握着锁链甩圈,对刻印在上面的古老文字满脸不屑,那眯起来的小眼睛仿佛是在说:老子想闹就闹,懒得跟现在的小屁孩计较罢了。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吃你的破香蕉了,”小猴子脏兮兮的手掌指着门外,意思是,麻溜地滚。
“素未谋面,你怎么知道我的用意呢?”琉川灵仿佛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过去,谁的错?”
小猴子一拍桌子:“关老子屁事,我早就跟那群土著没关系了。”
“我是在帮你。”
“可老子不会帮你,”小猴子头手并摇,“好猴从不触碰底线。”
“只有你在底线之外。”
“本猴说的底线不是这个破地方,而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话会来找你吗?”琉川灵叹了口气,“我不是我爷爷。”
小猴子眼睛眯得更具有嘲讽的意思了。
“‘破灭’是因为拥有了你,才会选择创建这里。虽然你并不是独一无二,但你的确是族群里最高贵的存在。你的血统可以媲美神灵,只有你,才有能力做这里的仲裁者。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存在的意义,连校董也一样,除了我。”琉川灵第一次语调不平。
“小子”猴子抱着胳膊,“老子来这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竟然知道这么多东西,希尔德的血统比我好多了,不然你来接替我?”
“与仲裁无二,我现在正监视着一切。”
“然后呢?”
“愚蠢的蚂蚁爬过了支点,天秤失去了它的平衡。历史将会重演。”
“拉倒吧你,”猴子抠着脚,“希尔德家的都是骗子。”
“的确不是每次都正确,不过这次真的来到了时间的节点,你也应该察觉到了才对,”琉川灵起身,从兜里又掏出一根香蕉扔到桌子上。
猴子滴溜溜地盯着金灿黄嫩的香蕉,欲伸又止的胳膊扭扭捏捏,仿佛那是一件烫手又即将消失的珍宝。终于,一咬牙,它狠心把香蕉揣进怀里,愤愤不平地比划:干他妈的刀山火海!
“只需一次完美的抹杀,”琉川灵挑起灯笼,脸庞上泛着微黄的幽光。
***
灵魂深处的苦扼,就像鸿羽落于深海,无法挣脱,逃离。如果从未见过星辰,那么一望无垠的黑暗并不会使人害怕。这世间所有的失落,源于温暖你的太阳轰然陨落,而你却错把失去当成梦境。醒来后无限挣扎,淋漓正变为虚妄。
金珏说:“你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
陆千羽觉得眼前这个白衣男孩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自己的人了。
当一个人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时,密闭阴暗的电影院会让人暂时忘却迷惘。金珏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如果你执迷于梦,那么看电影也是可以的。电影本身就是一场梦,可以让你酣畅淋漓,释怀你背负的枷锁,”金珏递给她一张票,“我陪你,千羽。”
千羽拿着票,站在街角的路灯,影子被缓缓拉长。
阴云染去月光,千羽仍然在等。即使那场电影早已结束,熙攘的路口只剩虫鸣。
微风卷起了一片残碎的叶子,吹到了天上,楼顶。
漆黑的天台,一条庞大的黑影在缓缓爬行。它银亮的鳞片翻滚扭动,在混泥土上留下了锋锐的划痕。巨蟒从摩天楼的顶端探出血腥的獠牙,缠绕着圆柱形的楼体爬向另一座摩天大楼。
与巨蟒相对的,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色巨蛛正挥舞着两根钢腿,在巨蟒的头前砸开一道裂缝。玻璃破碎的时候,并没有爆裂出声响,只是裂纹愈来细碎,里面的人仍安然沉睡。
巨蟒粗如古树的身躯像是连接着两座高楼的天桥,巨蛛嘴中流出的毒液腐蚀着蟒蛇的蛇鳞。两个庞然巨兽,正在相互猎食。
在远处高楼的一个小窗子里,含着棒棒糖的嘻哈小子紧紧瞄着狙击镜中红点对着的那个小女生。
“有路人?”他挠了挠头。
“不着急,猎物还没开始相争呢,”另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孩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看起来有些困倦。
“我们这样擅自行动没关系吗?”
“王级的猎物,是进阶最好的祭品。”
“可是这样会不会牵扯到学校里的那些人……”
“他们管不到这里,禁地以外,‘末世’接盘。”
嘻哈小子吐出棒棒糖,专心致志地将红点瞄向那两只逐渐靠近的王。两个人似乎前程似锦,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墙上,那些逐渐拉长的黑色影子。
大蟒露出獠牙,闻到远处楼层里散发出的血腥味后,激发起了贪婪的兽欲,愈加狂热地爬向那只断掉一根后腿的蛛王。巨蛛的七根腿像钢刀一样嵌入石板中,粘稠的黑血从它的断腿滴落,痛苦或者是暴怒,它冲着体型更加庞大的巨蟒疯狂地嘶喊。
在这座满是高楼混泥土的城市上空,两只森然巨兽以最原始的方式相互撕咬。
獠牙与利爪扬起碎肉,鲜血浸泡在各自的毒液中烈烈翻滚。蛛王喷出雪崩般的蛛丝,将蟒蛇沉重而锋利的鳞片扯断,后者则咬穿了它的眼睛。
皎洁的月光下,两位浸血巨兽像是来自于地狱的魔鬼,狂暴而愤怒。暴动本应该溅起扬尘,撕裂石墙,烧穿玻璃,可除了两位魔鬼相互冲撞的视觉波动外,一切都悄无声息,仿佛正在上映一场无声的屠杀。
陆千羽是这场屠杀外的唯一生灵。
她看了看表,指针重叠在十二的位置上。可她并没有离开,只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会来的,他说过。
就一瞬间,那只落败了的魔王坠落在她的眼前。像一只将死的昆虫,它满是黑血的断足蜷缩在庞大的躯壳里。
大蟒在摩天楼上扬起獠牙,舒展开银白色的蛇鳞,像是一身银甲。
蛛王的嘴里,滑落出一枚娇小的白卵。
陆千羽听见那枚卵中仿佛有婴儿哭泣的声音,她颤巍巍地挪过去。摩天银蟒在此时发起最后一次攻击,蛛王忽然睁开了滚烫的眼睛,一口将卵吞了回去又扑向了不知所措的千羽。
夜空忽然升起了一轮红色的月亮,将原本皎洁的天空染成了猩红。大蛇缠绕在摩天楼的巨柱上,仿佛被烈火灼烧般暴躁,冲着那轮红月咆哮。
陆千羽本以为自己会被吃掉,可是蛛王却咬偏了,它沉重的长满黑色茸毛的身躯压在她的身上,挡住了大蛇喷射而来的毒液。
而在那轮红月之下,悬浮着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黑衣人。
“都给我滚回去,”黄金面具露出一颗血红色的眼睛,双臂高高举起。在红月中心产生的巨大吸力面前,死死缠住大楼的巨蟒宛若一只飓风中的蚯蚓,连带着那只坠落于地的小蜘蛛,一同消失在了飓风的尽头。
黄金面具在此时看见了瘫倒不起的陆千羽,手掌一挥,一股飓风向着她卷去。
然而却出乎他的意料,摩天楼的后面探出一颗巨人的头,褐色的巨掌,拍向了他头顶的月亮。
黄金面具就在无尽的沙尘暴中熄灭了他的血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