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财2
朦朦胧胧间,妻子女儿的音容闪过脑海,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和她们道别,本想就这么吐完最后一口浊气,却忽然感觉,身旁似乎有人。
我勉力睁开眼,正是午夜,昏昏暗暗中,我上方站着一个人,正附身直勾勾盯着我。
我被吓到了,本能想爬起来,伤口被牵动,我龇牙咧嘴,难以动弹。
“别乱动了,小心没命。”来人对我说,声音陌生,我从未见过此人。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却如若不觉,往船舱里看了一眼,问我:“你住这儿?”
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我对他点点头,动作又牵动了伤口,我疼得直皱眉。
对方似乎发现我受了伤,提出想看看我的伤口,我没力气拒绝,对方揭开我的衣服,用手机电筒一照,然后问我:“被人追杀?”
我想说是,但我没力气开口。
“还是等着寻仇?”对方又问。
这话说到了我心坎里,我很想活下去,很想去找妻子女儿,但真正支撑我活到现在的,的确是去复仇。
可能感受到我焕发的精神,对方对我说:“你躺在这儿早晚也是死。有仇要报,得先顾好自己。”
对方似乎有想救我的意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努力向他使眼色,告诉他我需要帮助。
对方叹了口气,说,“你这么躲着也没有用,有心的人,想找你,你能躲到哪去。看你的伤,没几天吧?居然没死……”
对方划着我的船,到偏僻的岸边,又把他的座驾开来,将我接回了他的家。
他的家,其实事后想起来,的确很是奇怪。除了一大堆琳琅满目的衣服、饰品外,什么也没有,地处也很偏僻。但当时我身受重伤,根本顾不上别的事,他这个人也很奇怪,处理伤口麻利得要命,全然不顾我龇牙咧嘴的冷汗。我看得出,他不是一般人。
“安心养伤,伤好了,有你受的。”他说。
我大概猜到他是做什么的,但我心中依然很感谢他,我将这份感谢付诸专心养伤,伤好了一些后,我第一次对他开口:“我有仇要报,能帮我吗?”
他果然是我猜测的那种人,他教给我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杀人术。我感慨命运的诡异,当我是普通人时,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遭遇一个杀手,而当我真的需要向一个杀手学习的时候,他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失踪后,家中的房子早已被拆毁,妻女下落不明,我找过几次,无果而终,我回到房屋旧址,在废墟里找一切能追踪她们母女的痕迹,却只找到一张母女的照片。我认为我的技术还不足以去寻人,所以更卖力地练习、请教,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相处,他做他的事,我练我的“技术”,顺便给他看家。很多时候,我们其实也等同陌生人,他并不限制我的行动,只给我定了两个规矩。一是别问他是谁,二是别去找妻女。
我惊讶了,问他:“你怎知道我有妻女?”
“我还知道你妻女流亡了,你找过,找不到。”他说。“你要是再这样牵扯精力,仇永远报不了。”
我沉默了,想了很久,终于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点点头,答应了他。
化装术学了一段时间后,他问我:“我不知道你卷进了什么恩怨。可以讲讲吗,也许有一天遇到了,我也能帮你动手。”
我简单解释了下我的经历。我知道这是个俗套的故事,我也足够愚蠢。我猜他心底一定给我嘲笑了一个遍,虽然他一直装扮着炉火纯青的化装,我从他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知真实的姓名,不知来历,对于张强民,我一无所知,唯一有记忆的只有他那张脸。寻找张强民,宛如大海捞针,其实我并没有底气笃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他。
但我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出现了。
不久后的一天,他出去办事,我在屋里拿着母女的照片发呆,他回来时,带回一张请帖,扔在桌上,告诉我他可能需要去赴宴,这个期间,想拜托我帮他看门。
我收起照片,他不说我也会帮他看门的,我不置可否。他在电脑上搜索什么东西,我把桌上的请帖拿起来,翻开看,请帖上有两个举办者的大头照,一个年长,一个年轻。我没有心情去看两人的简介,因为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年轻举办者的照片上,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张面孔,正是张强民!
往事一瞬间全都翻涌出来,我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按捺不住,将请帖重重摔在桌子上。
砰!!
他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猜到了什么,问:“是哪个?”
“他,就是他!”我抄起请柬,指着请柬上的张强民的面孔,目呲欲裂。
“你确定没搞错吗?我记得你说,杀你的人是个打手混混。”他谨慎地问,“你指着的这人,是一家新建筑公司的老总,可不是什么混混。”
“不会错的!”我遏止不住激动,吼道,“就是他!我做梦都能梦到他!”
他沉默了片刻,沉声道:“看来,这次酒宴,我们得一起去了。”
……
他向我介绍了请柬上的两个人,年长的一位叫连文昌,是著名红酒老板,他酒庄的酒以高质量和稀少著称,江湖人送外号“见人不见酒”,举办酒宴的私人酒庄也是他的产业,坐落在遥远的郊外。
年轻那位,我认得是张强民,现在已经改名张鑫,他介绍说,张鑫是最近新成立的一家建筑公司的新老板,此次联合连文昌举办酒宴,很可能是为了立旗,能得到连文昌支持,未来可期。
他拿出另一封请柬,递给我,上面的受邀者写着“赵财”,是他帮我争取来的,方便我赴宴,
“这个给你。”
我拿过打开一看,上面的受邀者写着“赵财”,我诧异道:“赵财?”
“现实里没这个人,我编的。”他解释道,“请柬我帮你要的,报名就送。”
他送了我一柄记忆合金,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曾经答应送我一柄,这个东西的特点是一旦遇到人体体温,就会立刻软化,回到低温空气里,会变回硬质,利用得当,可以在刺杀前后有效藏匿。
我点点头,反问他:“你呢?扮成谁?”
“赵财是虚构的人,不需要精心扮演,适合给你。”他解释,“我的这个人,是现实里真实存在的,而且来头不小,这人叫罗天明,一个著名老板,也是开酒厂的,说起来,他还是酒庄老板连文昌的商业对手喔,扮他,难度不小。”
“用得着这么麻烦吗?”我皱眉,担心他会搞砸,坏了我的事,“你也用个虚构身份,岂不更保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笑了,我也不能白去一趟嘛。
我知道他也许有他的任务,我没再说什么。
我们各自练习自己的角色,赴宴那天很快到来了。相互检查化装后,他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最好能早到一会儿,到那边也有要准备的事。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
“我先出发,十五分钟后,你再出门。”他穿上外套,“记得,出门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相互从不认识,明白?”
我又点点头。
“我走了。酒庄见。”“罗天明”戴好帽子,离开了据点。
最近这段时间,他让我帮他料理了几个简单任务,给我壮胆,但即将面对真正仇敌,我还是有点紧张。掐表看了十五分钟,我出了门,按照他的叮嘱,叫了一辆车,赶往郊外酒庄。
酒庄路途很远,路越长,我越焦虑,想打开手机刷一刷,却早就没了信号。
“先生,前面快到了。”司机提醒我。
前面高大院墙中间有一道大铁门,院落里面矗立着一座偌大的别墅,精致典雅,彰显它主人身份的雍贵。铁门看上去像一张地狱的黑暗巨口,好像进入就再也不能归来。
车接近铁门,很多护卫在铁门前迎接宾客,我深吸口气,拿出请柬递过去。
门卫彬彬有礼地打开请柬,看过后,让开大门:“赵先生请!”
我的车进入院内,我按照他行前的叮嘱,付了车费后立刻让司机离开了庄园。
酒庄的大门敞开着,宾客络绎纷纷走进里面,迎宾中间为首的,正是酒庄老板,连文昌。他旁边站着一个人,正是他乔庄扮成的“罗天明”。罗天明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显然已经看到我了。
“这位是?”连文昌对着我皱眉。
罗天明当然知道我是谁,但他很自然地装作不认识,问连文昌:“连老板,这位,您的朋友?”
“啊……啊对,是啊,这……”连文昌点点头,转而盯着我,目光带着问询。
“连老板,你好,我叫赵财,做小买卖。”我强压下心中的紧张,表现出一副拘谨,唯唯诺诺的小商人的样子,“这是我的请柬……”
连文昌看了一眼他的请柬,还算客气,摆上了笑脸:“啊,是赵老板,欢迎!”
又有很多宾客涌进大门,罗天明和连文昌说:“连老板,您忙,我自己随处看看。”
连文昌一边招呼新来的客人,一边对罗天明露出歉意:“真是招待不周,我叫人陪您。”
“不用了。”罗天明说,“您忙您的,没有向导,我倒是更自在。”
“那更好了。”连文昌说,“您请随意,就当在自己家。”
连文昌没怎么理我,罗天明已经走进酒庄。我也独自在酒庄浏览,一边观察酒庄格局,一边记忆所有门窗、摄像头的位置、角度。回到大厅时罗天明也刚好归来,与罗天明短暂交流,结束参观后,我与罗天明再次变回不认识。
回到门庭前,此时宾客已经来了很多人。多数人都很面生,有一些只在报纸的商务宣传上见过。
我一眼就看到了张强民。他就站在连文昌身边,身材修长,比照片看上去更年轻,意气风发,西装米白,头发一丝不苟。
我的愤怒像遏止不住的洪水,像被点燃的汽油,烈焰滔天。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今天终于再见到了他。
什么诡计?什么伪装?
此时此刻,直接杀了他!
来不及伸展记忆金属,我的手摸向后腰,直接摸到了那柄开瓶小刀,这么近的距离,对方也无防备,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击必杀!
“连老板的酒庄怎么样?”张强民向身边的女孩问。女孩没作回答,只是笑意盈盈。
看到张强民身边的女孩,我的大脑像被闪电击中了,滔天的火焰被一盆凉水浇下,瞬间只剩焦灰。
伊敏?
伊敏怎么会和张强民在一块?
“略略转了一下,连总,你的酒庄不得了啊!”罗天明用不软不硬的语气说。
“陋室而已,罗老板,别人都可以夸,唯独您可不能这么讲。”连文昌声音提高了,“谁都知道,您的酒厂,比我大多了!您这么夸,岂不是寒碜我吗?”
没等我思考,罗天明的问询目光向我投来。
我突然清醒不少,我还在连文昌面前,此时露出任何端倪,都会连累到另一位同伴。我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赶忙接话:“罗老板说的是事实。我也觉得这座酒庄非常漂亮,从未见过。”
“两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样的肯定,我真是难承其重啊。”连文昌客气道,“不等别人了,各位,跟我来。”
众宾客跟随连文昌走进大厅,我这时才注意到还有一名宾客一直站在大门口。他的生息十分不明显,存在感也比诸位商贾弱,方才许多人挤在门口,我竟然一直都没注意到他。众人跟随连文昌上到二楼,抵达更衣室,连文昌招呼大家将外套寄存在这里。
那个沉默的客人最后一个将外套递给女仆,对着镜子整理衣装。我正仔细观察不远处的张强民,也就是张鑫,罗天明突然悄悄拽了我一下,跟我耳语:“你看到那个递外套的人了吗?”
“看到了,怎么了?”我问。
“他是侦探,小心一点。”罗天明叮嘱,“必要时候,放弃目标,自保为上,明白了吗?”
我的震惊刚浮现在脸上,就被我强行掩饰过去,回答:“知道了。”
“还有。你刚才怎么了?”罗天明问。
“我……”我刚想解释,此时那位侦探已经整理完衣装,向大家的方向走来。我连忙离开罗天明旁边,变回了赵财。
“各位跟我来。”连文昌带着众人参观了别墅,最后来到宴厅。仆从将酒具补齐,帮大家将醒好的红酒斟入酒杯,酒宴开始。我在等连文昌提第一杯酒,但高胖客人第一个端起酒杯,对着那名侦探站起身来,一饮而尽,侦探也跟着干了杯。我的眼镜片有点糊,我摘下来用纸巾擦拭,却无意间看到椅子旁边,有一张不知是谁掉的手帕。
高胖客人将酒杯扔回桌上,在怀里摸着什么,好像没有摸到。
“咦,这是谁的手帕?”我将手帕从地上捡起。看了一眼,那条手帕上面绣着一朵花,似是玫瑰,上面还有像是女人唇印的痕迹,已经陈旧发黑。
“是我的是我,快给我。”高胖客人一脸尴尬,“一定是刚才不小心掉在地上了,各位别笑我啊。”
高胖客人座位离我很远,将手帕递过去必须经过张鑫,说实话我很想直接剁了他的脑袋,但我必须等一个适宜的机会,绝不是在此刻。
我冷冷地盯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张鑫,心平气和地将手帕递过去。
“快给雷总递过去。”张鑫没有察觉我的敌意,接过手帕后,递给旁边的伊敏,伊敏拿到手上时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递给旁边的高胖客人。
高胖客人接过,看着手帕出了神。气氛一时冷了场。
“雷总……雷总……雷总?”连文昌呼唤。
高胖客人突然缓过神来,连忙收起手帕哈哈笑着:“不好意思啊,谢谢大家,来,喝酒!”高胖客人斟满第二杯,”对了,大家都怎么称呼?有几位不大认识啊。”
“差点忘了。我们应该相互介绍一下。”连文昌一拍手,给大家递上自己的名片。
众人陆续自我介绍,雷金宇一指张鑫身边的伊敏,“这位?”
“哎呀,你看我,都给忘了!”张鑫拍了一下伊敏的肩,伊敏蹭地站起来。
“这位,姓伊名多兰,是我公司的出纳,也是我的朋友,没见过世面,今天借花献佛,让她来学习学习,各位,这事还得拜托大家!”
罗天明居然隔着桌子对伊敏吹起口哨,伊敏局促地坐回座位。我对罗天明生出埋怨,瞪了他一眼,但他没有看我。
连文昌介绍完了罗天明,转眼看向我,“赵老板?”
我在心中调整赵财的状态,装作慌忙站起来,仓促地说:“大家好,我叫赵财,只是个卖建材的小老板,和各位相比,我实在是不算什么,大家不要笑话我。我干杯!”
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是好酒,但我味同饮蜡,雷金宇和张鑫跟着抿了一口酒,权作对我的礼貌。
所有人都自介完了,大家纷纷斟满酒杯,庆贺又添新友。我陪着众人笑,心中思忖如何能和张鑫独处。众人又一杯饮完,仆从推来料理车,上面有六个盖子。
“这是为大家准备的牛排,请大家慢用。”连文昌说。
我不会切这种东西,我偷偷观察罗天明,模仿他的切法,慢斯条理地切着。那位侦探龙克牛排切得很随便,老板雷金宇的牛排切得更惨,我的目光落在伊敏身上,她牛排切得十分漂亮,整整齐齐、鳞次栉比。
她改名字了,为什么会改名字?
雷金宇咧开嘴哈哈笑,口中闪着一颗金牙,他的目光从伊敏的发簪扫到面庞,顺着脖颈一路向下走,上下了几个来回。伊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自在地挽了一下鬓发。我也感觉很不自在,抬了抬屁股。
雷金宇开始灌伊敏的酒,我强忍着暴起杀人的冲动,目送伊敏起身离席,去拿醒酒器,就在这时,许航突然上前,两人的去向交在一起,伊敏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啊!”伊敏差点跌倒,雷金宇吓了一跳,噌地站起来,半抱半扶护住了伊敏。
我在袖子里攥紧了拳,绷着青筋,强迫自己镇定,忍住冲上去打人的冲动。
雷金宇怒斥许航,要求许航给伊敏道歉,谁也未曾想到,许航居然大声骂起人来,吼声在偌大宴厅中阵阵回响,气氛陡变。有人在桌子下面捅了捅我,我回过神来,看向罗天明,他给了我一个问询的目光。我没回答什么。
连文昌使了个眼色,仆人们纷纷退出了宴厅,关好了门。
我以为雷金宇会发火,但他在一个明显的呆滞后,脸色竟然由阴转晴,忽然笑了,语气也变得很奇怪:“许航,你误会了,张总成立建筑公司,那是经过我同意了的。我好像忘了跟你说,我还资助了一些呢。张总,年轻有为,自己当然要成全,你看,现在张总公司人才济济,未来可期啊。”说完,对着张鑫举杯,眼睛还瞄着伊敏。
“雷哥你这哪的话!什么人才济济?太抬举我啦!”张鑫很配合地举杯,一脸谄媚,拍了拍伊敏的裸肩,声音甜脆,“雷哥手下才是悍将如云,自己这点虾兵蟹将,哪能和雷总的家业相提并论?您哪,千万别捧我。”
张鑫脸上一点不满都没有。这种厚黑者,什么都可以拿来卖,我早已领教过了。
也许是嫌许航碍眼,也许是怕他再惹伊敏不高兴,也许是怕他影响氛围,最终雷金宇让许航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