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杀死一只知更鸟》
晚上,帮东北来的家属在学校招待所安顿好。
受班主任委托,王大头、魏蓝和樊梨花又陪着金老六的姐姐们在学校外面的商业街上找了家东北馆子,“老东北菜馆”。
门口有一只黄色的柴犬,长得不小,狗子埋头凑在一只食盆里,专心致志地啃食骨头,人来人往、人进人出,都没有引起它的注意。
或许是感觉到了威胁,狗子抬头看看不远处逡巡不去的邻居小黑狗,示威似的叫了两声,又埋头对付骨头。
王大头殷勤地介绍,说这家馆子的东北菜十分地道,人气很旺。的确,馆子不大,人却不少,听口音,大多都是来自大东北的学子。
进去的时候,正巧有一桌客人吃完起身要走,魏蓝眼疾脚快,赶紧跑过去占了座。
四人桌,王大头甚是有眼力劲儿,金欢喜和杨婕坐一侧,魏蓝和樊梨花坐另一侧,自己搬了张圆凳打横靠着过道。
魏蓝跟服务员要了菜单,递给金欢喜,金欢喜摇摇头,递给杨婕,杨婕接过来,点了两个熟悉的东北招牌菜,又递给王大头。
王大头把菜单给魏蓝和樊梨花,樊梨花说:“班长辛苦点儿,你作主吧。”王大头缩回手,翻开菜单,对旁边点菜的服务员指了几道菜,“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麻烦抓紧上菜。”
“用什么酒水?”
“不喝酒,饮料来五瓶小瓶的可乐,直接上饭。”
上菜速度很快,很快,桌子上摆满了菜。
王大头这个班长,着实不容易,这一整天的,跑上跑下跑前跑后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奈何金欢喜就是不动筷子,到底还年轻,脸皮薄,也不好意思动筷子。
魏蓝也饿,给樊梨花夹了几片蘑菇,樊梨花筷子夹起来又放下了。
杨婕眼瞅着餐桌上大家都没有胃口,没胃口不等于不饿,金欢喜差不多一天粒米未沾了,这样下去,迟早跟她二姐一起住院。
杨婕挑桌上卖相好的菜,热情地给桌上每个人夹了一筷子,“大家都吃,啊,小王,还有小魏,你们男孩子,饿得快,赶紧吃,小凡妹妹,你也吃,”突然板起脸,对金欢喜说,“欢喜,姐知道你难过,摊上这事儿,姐也难过,你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别怪姐说话直,能顶事儿的有几个?不都指着你吗?你要是垮了,你爸你妈怎么办?就说眼前吧,你二姐那身子……”
“别说了,姐……我吃,我一定不能倒!”金欢喜拿起筷子,端起饭碗,埋头扒饭,杨婕沉默了一下,说:“都吃,别浪费了。”见金欢喜一个劲儿地只顾着扒饭,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金欢喜碗里,“欢喜,多吃菜,别光顾着扒饭。”
馆子里每一桌都在高声谈笑,纵情享受美酒佳肴。
魏蓝他们这一桌静悄悄的,机械地吃饭吃菜。周围的嘈杂乡音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耳中,金欢喜低着头不回应,虽然满口家乡美味,嘴里的饭菜却味同嚼蜡,心里想的是:六再也吃不上家乡的菜了,再也吃不上老姐做的家乡菜了。
想到这里,金欢喜一把放下筷子,转身抱住杨婕,嘤嘤地哭。
离开“老东北菜馆”后,金欢喜要去医院陪护金二姐。
经过一番劝说,由杨婕和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去医院陪金二姐,樊梨花陪金欢喜去招待所。
于是,等女同学过来之后,王大头送杨婕和女同学去医院,魏蓝送金欢喜和樊梨花去招待所。
招待所距离商业街不远,一个在西门内,一个在西门外,距离800米左右。把金欢喜送到房间,樊梨花送魏蓝出来。
“小凡,饿了吧?”
樊梨花摇摇头,又点点头。
“咱们去吃点东西,吃完顺便到商业街买些点心你带回去,我看老六他五姐几乎没怎么吃。”
魏蓝和樊梨花在学校外面的小吃店,简单地吃了碗米线。樊梨花只吃了小半碗,其余的都夹给了魏蓝。
吃完出来,他们去斜对面的好又多超市买了面包饼干等零食点心,再出来,两人也没有了谈话的兴致。
到了招待所楼下,站在树影里,两个人拥抱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上楼,一个往男生宿舍。
宿舍里。
人都在,除了金老六。大家都很沉默,有的人默默地抽烟,有的人默默地看书,有的人默默地打游戏……
魏蓝默默地进门、关门、坐下。
“艹,这几天都特马的怎么了,总是打不过关,”老四毫无征兆地怒骂,把游戏机丢到床上,起身踢开凳子,重重的躺倒床上,怒不可遏,“不打了,再打剁手指。”
好像一粒石子被丢进水池,打破了一池平静。
菜菜子躺在床上,盯着床顶上的蚊帐……嘬了一口差不多只剩一口的烟蒂,深深地吸了一口,闭眼回味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吐出来。
钱多多从烟盒中弹出一支烟,递给菜菜子,菜菜子接过来叼在嘴上就着烟蒂把烟点燃。
“老大,盯着床顶看啥呢?”钱多多问,“你都看一晚上了。”
“嘘!别说话……”
沈老八还是年轻,好奇心起,凑过来,别扭地弯腰去看菜菜子的床顶,“啥也没有啊?!几位哥哥,你们过来看。”
董老七也凑了过去,大眼瞪小眼,啥也没看出来。其他四位瘫在床上,丝毫不为所动。
“棒槌!”罗老二拉过被子蒙住头。
“我特马才发现,我这蚊帐顶上居然有个洞啊……”菜菜子神色奇怪,嘴里神神叨叨的,“都特马的有个洞了,这蚊帐还是个完整的蚊帐吗!”嘴里狠狠地蹦出一句国骂。
董老七、沈老八相顾哑然。
熄灯前。
罗老二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老五,傍晚的时候有你的电话,号码我给记在宿舍总机旁边。”
魏蓝走过去拿起便签纸,这个号码很陌生。
输入账号、密码、电话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好,你找谁?”
“我……我找谁?傍晚这个号码打了个电话过来,是我同学接的,谁找我?”
“傍晚呀?我问问啊,你们傍晚谁打出电话了没?是辛颖吧。辛颖,辛颖,你的电话。”
“你好,魏蓝?我是辛颖。”一个甜美的女声。
“辛颖?”魏蓝有些迟疑,脑子有点乱,声音很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不记得我啦?”女孩儿的语气有些不开心。
“哦,记得记得。不好意思,脑子有点乱。”
“怎么了?最近几天,打电话……给你,你们宿舍都没有人接。”
“啊,是,我们宿舍有位同学出了点意外。”
“啊?该不会是前几天在烧烤店门口出的那个意外呀?呀,传得沸沸扬扬的。”女孩儿很聪明,一下子猜着了。
“……是。”
“你们宿舍的?”女孩儿很八卦。
“嗯……”
“好吧,魏蓝别难过。都会过去的。”女孩压低了声音,“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打电话给我跟我说。你打电话可以直接拨过来吗?拨0。”
“我是用卡拨打的……”
“笨呢,拨0,”女孩儿好像在电话线那头轻轻地笑了一下。
“嗯嗯……”
“那你早点休息吧,这些天肯定很累,心里很不舒服……”
“好的,谢谢你,辛颖。”
挂断电话。
魏蓝看了看纸上的电话号码,随手夹进床头的一本书里。
次日一大早,王大头、魏蓝带着金欢喜和杨婕先区看了金二姐。
金二姐已经醒了,人怏怏的,明显病得不轻。私下里询问了医生,医生的意思归纳起来就三点。
一是这个病其实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迁延至今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疗的时候。
二是得抓紧时间就地安排做手术,不建议回老家去,即便是要回老家,金家老家县城的医院估计也做不了这类手术。
三呢,手术费用这一块大约需要三万到五万元,具体要看是二尖瓣的置换术还是主动脉瓣的置换术,或者是两个瓣膜同时置换,上述费用还不包括术后恢复的相关费用。
金欢喜红着眼睛当场表态,必须治,砸锅卖铁也得治好。杨婕劝她从长计议,这么多钱,不是个小数,亲朋好友能帮的肯定也会帮,先商量个妥帖的办法再决定。
金二姐死活要出院。反正一时半会儿手术费用尚没有着落,加上杨婕劝说,金欢喜同意了暂时先出院,从医院搬到招待所,让樊梨花陪着休息。
王大头和魏蓝跟俩姑娘去了趟学校所在的区公安局。王大头轻车熟路,问了个人,等了一会儿,公安局的张警官接待了他们,王大头明显和张警官认识。
“小姑娘,你弟弟的事情,我们基本上搞清楚了,通过约谈当晚的几个当事人和走访目击者,的的确确是……误杀……嫌疑人认了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这两天就要报送检察院。”张警官,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一脸风霜,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
“……够判……多少年的,够枪毙吗?”
“嗯?你说……这我还真不好说……”张警官为难地看了一眼王大头,两人起身走到接待室门外。
王大头先进来,凑到近前,低声说:“张伯伯不方便跟你们讲,这话私下说,这种误杀,嫌疑人认罪态度好,顶多,顶多也就……六七年……”
“咋的?杀人还不偿命?还有没有王法了?”金欢喜急了,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
“姐,姐,您别急,杨姐您劝劝,劝劝,这不赖我……”王大头懵了。
“欢喜,你急个啥,这事儿咱们说了都不算,得法院判……小王,欢喜不是冲你,别在意,啊。”杨婕抱住金欢喜,还不忘了跟王大头赔个不是。
魏蓝小声跟王大头说:“班长,张警官你熟?”
“啊?哦,张伯伯?嗨,我爸朋友。”王大头语焉不详,魏蓝没追问。
“两位姐姐,”王大头挠了挠板寸,“咱悄悄说啊,咋判,得法院说了算,张伯伯的意见呢,要不,金姐您以家属的名义民事诉讼要求对方……”王大头转头看了一下紧闭的木门,“经济赔偿……”
“这也是个办法,五姐您看?”魏蓝看看金欢喜,金欢喜不语,又问杨婕,“姐,二姐的医疗费用还有缺口……你的意思呢?”
“也是个办法。”杨婕很果断。
王大头一巴掌拍在魏蓝膝盖上,赞不绝口,“就知道杨姐……和金姐是明白人。”
魏蓝深表赞同,“班长说得对”,拿起王大头的手放在王大头自己的膝盖上,“班长,是不是咱同对方家属见个面?”魏蓝一巴掌拍在王大头膝盖上,“拍你自己的,要不劳驾再去问问你……张伯伯?”
杨婕眼尖,俩男孩儿之间的小小玩闹都看在眼里,有些感动他俩知道气氛凝重,故意插科打诨。
王大头出去没一会儿就和张警官回来了。
张警官沉吟半晌,迟迟不说话,王大头说:“张伯伯,您说,都没外人。”
“刚刚我见了对方家属,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啥情况?”
“嫌疑人是个在逃犯,潜逃期间成了家,家暴,打老婆打小孩……已经带母子去验伤了。”
金欢喜噗通跪在张警官面前,“张警官,您查,使劲查他,动了歹心的,不能放过!”
“……还好赌,钱没赚多少,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嫌疑人关进去,妻儿面临着逼债的生活……估计赔偿,那母子俩是拿不出来的……”张警官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
办好手续,从公安局出来。
公安局大门外,魏蓝快步走到路上叫出租车,杨婕搀着金欢喜慢慢走在后头,王大头拎了俩袋子,跟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魏蓝感觉有人在看他,侧头看去,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儿并排坐在公安局外面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椅子上。
女人包着头巾,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某个地方,目光呆滞,旁边的小男孩儿似乎认出了魏蓝,目光追随着魏蓝的身影。
小男孩儿神色木然,眼神空洞,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坐着,异常孤独。
魏蓝深吸一口气,朝小男孩儿奋力挤出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