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下课后,魏蓝从江堤那儿经过,去了樊梨花在江城金融学校附近的那所公寓。
依稀记得樊梨花跟他讲过住在哪一楼层哪一间,先是轻轻地敲了几下,没人应门,心中懊恼,于是用力地拍门,还是无人回应。
拍门的时候,哐哐的响声惊动了对门的邻居,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鼻梁上架着一副带链子的老花镜,警惕的眼神从眼镜上方瞅着魏蓝,上半身从半开的门里探出来,问:“你是谁?你找谁?”
“樊小凡,我找樊小凡,奶奶,您好!我是……她同学。”
“小凡,哦,小凡好几天没回来了。她偶尔才来。”
“您知道她会去哪里吗……学校有事找她。”魏蓝有些失落。
“不清楚……小伙子,别敲了,这楼里老人家多,你这哐哐地一顿敲……岁数大了,受不了。”
“……哎,不好意思啊,奶奶……”魏蓝一边儿打招呼,一边儿下楼,羞惭得落荒而逃。
魏蓝本想找樊梨花问问她想不想一起去小商品批发城,就当作两人谈恋爱以来的第一次出游。
可是,能找到的地方都找遍了,遍寻不着。
……
一辆手风琴缓缓停下,魏蓝随着人流挤上车。
周末即将出远门了,魏蓝计划到市里面买一台数显寻呼机,免得出门在外,想找他的人找不着他。
23路是一辆“大肚公交”,两节车厢衔接在一起,学名“铰接式柴油公交车”,俗称“手风琴”。
大冷天的,车厢里人挤人,绝大多数都是学生。魏蓝是从后门上的,后门的售票员嗓门儿挺大,高声喊着:“……上车的买票,上车的买票,有月票的拿出来看一下哈……你……说你呢,穿皮夹克的,有月票不?没月票?买票!还有你,到哪里?百货商场……两块,票拿好了。”熟练地从票夹上撕下票,收钱,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两个售票员大姐分别从前后门售票收钱,在本就拥挤的人群里转来转去,颇为灵活。俩大姐眼睛也毒,但凡有想偷鸡不买票的,一准儿能辨别出来。
“注意啊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钱包和贵重物品……”大姐高声提醒,眼睛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前面一站是江城大学西门,有要下车的同志请提前准备……”
23路手风琴载满乘客,有气无力地蠕行在马路上,越过一道坡,又缓缓停下,到站了,实际上没有走多远。
下车的下车,上车的上车,魏蓝在车厢里被挤过来推过去,几站过去,原本后门上车的,不知不觉人已经被推到两节车厢中间衔接的地方。
一个打扮时髦的姑娘,二十五六岁,红色滑雪衫,个子中等,长发,扎着马尾,挺漂亮的,皱着眉头极力避开身边一个面像憔悴的络腮胡子,挤到魏蓝跟前,抬头看魏蓝长得不错,朝魏蓝嫣然一笑。
魏蓝右手边站着一个穿咖啡色皮夹克的男子,三十多岁的样子,对络腮胡子说:“哥们儿,别乱挤,人家一姑娘,挤来挤去不合适吧。”对姑娘说,“姑娘,站到我和小兄弟中间来,世道变了,坏人多,出门真得留点儿神,来,咱哥们儿护着你。”
络腮胡子嘴角往上翘,咧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脸上胡子多,看不出年纪,身上穿着厚厚的军绿大衣。看样子,络腮胡子的确不像个好人。
手风琴继续前行。
车子颠簸,红衣姑娘时不时地在魏蓝身上撞一下,见魏蓝看她,她歉意地笑笑,魏蓝脸红了。
过了一会儿,红衣姑娘从魏蓝臂弯下钻过去,站到魏蓝身后,魏蓝转头看看,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
车子停下,车门打开,红衣姑娘已经挤到门口,看样子准备下车。
“红衣服那女的,站住,别走!”络腮胡子挤过来大喊,声音沙哑低沉。
咖啡色皮夹克伸手拦住络腮胡子,瞪眼怒喝:“哥们儿别乱挤,人家姑娘让着你呢。”魏蓝下意识地调整位置,拦住络腮胡子的去路。
络腮胡子看看拦住去路的两个,也不搭理魏蓝,从大衣里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准确地套在皮夹克伸出来的手腕上。
“手铐……”周围的人一阵惊呼。两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这家伙是惯偷儿,大家伙儿看看身上有没有丢失财物……前面红衣服那女的……这俩是一伙的……”话音未落,魏蓝瞥见皮夹克另一只手从衣服下面掏出一把蝴蝶刀。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不等皮夹克把刀打开,魏蓝上前死死抓住皮夹克握刀的手,“快来帮忙,他有刀……”
皮夹克目露凶光,“孙子,你找死是吧?哎哟……”被旁边座位上的老大爷用拐棍准确地敲在手背上,刀子掉在地上。
“多谢大爷,您当心!”络腮胡子眼疾手快,伸脚踩住刀子,手中不慢,已经把皮夹克的另一只手也拷上,等捡起刀,抬头一看,红衣姑娘已经乘乱下车了。
“哎呀……我的钱包”
“我的手链呢……
“……”
魏蓝书包上划了一个口子,露出书页。
“森马”的棉衣袋子里几十块钱和一张月票,没了,上车的时候还在。
幸好打算买寻呼机的钱塞在牛仔衬衣袋子里,隔着棉衣摸了摸,还在。
“大家伙儿看看丢了啥没有……回头到江滨路派出所找反扒队来领,我姓胡,找我老胡也行……这偷儿身上的能领回去……那女的身上应该还有”络腮胡子一边说着,一边扭着皮夹克往车门外走,拍拍魏蓝的肩膀,“姑娘俊吧?小伙子看我老胡不像好人?”意味深长地对魏蓝笑了笑,“不过……还蛮勇敢的!”
魏蓝无地自容,不敢看老胡颇为复杂的眼神。
江城百货商场到了。
从手风琴上下来,魏蓝望着远去的车子,心里五味杂陈。
……
商场隔壁有一家卖寻呼机的,根本没得选,要么汉显,要么数显。
买汉显的越来越多,有汉字显示,的确方便,数显功能相对弱一些,所以前者价格差不多是后者的两到三倍。
没啥好犹豫的,直接上手数显,胜在……便宜,300元,打折280元。选了号码,入网100元,优惠至50元,月租15元,送三个月月租费。
带了600元出来,还剩270元,要了20元的硬币。
新买的机子别在腰上,机子上一根细细的链子连到裤扣上,魏蓝感觉自己再也不是无迹可寻的人了。
……
商场六楼。
人依旧很多,点唱机那里空荡荡的。
魏蓝径直走过去,坐下来,投了两枚硬币,点了一首张洪量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魏蓝突然觉得这首歌很不错,于是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几遍,在忧伤而深情的歌声里失去了自我。
“你很喜欢这首歌?”一个女孩儿的大声说。
“呃,师姐……你怎么在这里?”魏蓝诧异地看着云朵,点唱机的声音震耳欲聋,两个人非得喊出来,对方才听得见。
云朵指指远处,一排街机中间一个娇小的姑娘激动地大呼小叫,手拍手摇,玩得不亦乐乎。
魏蓝差点惊掉了下巴,居然是范小青,这是才女的本来面目?!
云朵坐下来,靠近魏蓝的耳朵,吐气如兰,“给我点一首歌,好吗?”
“……你要听什么歌?”
“偏偏喜欢你……”
“啊?你说……什么……”
“《偏偏喜欢你》,陈百强的,对,偏偏喜欢你!”
“好……《偏偏……喜欢你》。”
点唱机里,陈百强深情款款地唱,歌声敲打着年轻男孩儿和女孩儿的心,歌声穿过喧闹的人群,进入游戏机前女孩儿的耳朵,女孩儿停下手中的游戏,转头看过来,一对年轻人靠得很近,安静地听着歌,歌声里反复唱着:“……偏偏痴心想见你……我却为何偏偏喜欢你……我却为何偏偏喜欢你……”
……
如痴如醉的女孩儿,心旌摇曳的男孩儿,两个人几乎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坐着,一首接一首地听歌。直到他和她手中的硬币都用完了。
寂寥的下午,时光就如流水一般缓缓从指缝间流走。
两人起身相视一笑。
“小青姐呢……”云朵四处张望,范小青应该已经先走了。
从商场出来,站在门口两人面面相觑,天黑了,而且下雨了,雨还不小。
“我没带伞。”云朵看魏蓝投过来的询问的眼神,摇摇头。
魏蓝转身进商场,“走,去买伞去。”
商场一楼就有卖伞的,排队买伞的人挺多。
轮到魏蓝,售货员从货架上拿起最后一把伞,“最后一把了,三十。”
魏蓝身后排队的人们一阵鼓噪,“就一把?还有没有了……”
“就一把,”售货员不耐烦了,“买不买?”
“买买买,”魏蓝拿着售货员开的小票去收银台交钱,让云朵在这等着。身后的人一哄而散。
交钱的地方也是好长的队伍。
……
交完钱领了伞出来,魏蓝撑开伞,云朵红着脸走到伞下。
雨中,伞下。
“魏蓝……”
“嗯,师姐。”
云朵从伞下盯着远处一块硕大的霓虹灯,眼中流光溢彩,“那边,旁边有家酒吧,咱们去喝酒吧。”
“酒吧?喝酒?”男孩儿不知所措。
“你没去过酒吧?”
“没有……”
“我也没有,没人陪我去……”
“我不会喝,毕业的时候喝醉了……”
“你不会还不如女孩子吧?我就偷偷喝过妈妈的红酒,爸爸的白酒太呛人了……”
“我只喝过米酒......奶奶酿的米酒。”
“......去吗?”
“去......哪......”
“酒吧!”
“我买了寻呼机,我今天来买寻呼机的,身上......”
“我也想买一个,但是感觉好傻,我想买手机,小青姐刚刚买了一部,”女孩儿打断男孩儿的话,低声说:“我带了信用卡。”
......
男孩儿把伞向女孩儿那边偏了偏,女孩儿眼尖,看见男孩儿另半边肩膀露在伞外,轻轻地靠紧男孩儿,心里怦怦直跳。
男孩儿更紧张,感觉女孩儿靠过来,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口干舌燥,走路的姿势也别扭起来。
女孩儿停住脚步,看着男孩儿,目光炙热,一缕湿发贴在脸颊上,男孩儿情不自禁地要伸手拂开湿发,女孩儿头下意识地微偏。
见男孩儿手要缩回去,女孩儿突然伸手抓住男孩儿的手,反手握住。
男孩儿僵住了,只有掌中的小手,冰凉、柔软,似乎还能感觉到快速跳动的脉搏。
冬夜的雨,绵绵密密地落下,折射霓虹的光,竟有一种冷艳而妖异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