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家书》
两年多,魏国有两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
甚至连儿子考大学,他都不在身边。
幸好儿子自立,自理能力很强,学习好,还能帮着奶奶照顾年幼的妹妹,魏青照样懂事,在村里,在同龄人里,俩兄妹颇是出挑的,魏国和冯美娟深以为荣。
只是母亲年事已高,早年间拉扯俩兄弟,委实吃了不少苦,落下不少病,况且越老越病。
夫妻俩就想着干满三年,俩人攒够二十多万,回来盖新房子,再给魏蓝在城里买套房子。
没成想,老人等不了那么久,说没就没了。
魏国还没进门,行李扔在院子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上前,趴在水晶玻璃棺前的蒲团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抬起头来,已然泪流满面。
冯美娟跟在后头,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未语泪先流,将将喊了一句“妈”。
魏民闻声过来,跪在哥哥身边,默不作声。
陈霞和魏蓝一左一右搀扶冯美娟,陈霞劝她:“嫂子,你才到家,先歇口气,喝口水,”又对魏民说:“魏民,你劝劝哥。”
魏二奎俯身拍拍魏国,“三国,听老哥哥的,起来再说,一大家子都指着你,等你拿主意,你主意正......”
魏国闻言,不矫情,一骨碌爬起来,看到魏蓝,赞许地点点头,双手握住魏二奎如枯树般的手,“二奎大哥,你不说我也晓得,这几天,劳你受累了,还有柱子,”从行李袋里摸出一条烟,递给柱子,“柱子,帮着散散。”
魏大柱接过来,看了一眼,外国烟,不认识,想来必然是好的,“三国叔,瞧您这话儿说的,自家人。”虽说魏大柱比魏国尚且大上几岁,这声“叔”却叫得透着几分佩服和尊重。
“进去说。二奎大哥,我搀着您。”魏国虚扶着老汉的胳膊头前走。魏民、陈霞、冯美娟、魏蓝、魏大柱跟在后面。
进了屋,魏二奎、魏国、魏民、魏大柱坐在凳子上,陈霞和魏蓝扶着冯美娟坐到竹榻上。
魏青和魏橙小,让云朵带着出去了。
魏大柱嘴皮子利索,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末了,魏二奎提了一嘴办老太太身后事的费用。
老汉还没讲完,陈霞急忙抢话,“费用那天都说好了,我和魏民负责杂费,小蓝也在,是吧小蓝......”
魏民听了直皱眉,欲言又止。
魏二奎话没讲完,后半截硬生生被堵了回去,气得使劲嘬水烟。
魏国出去这两年,见老,头发已有少许花白,四方脸膛晒黑了,愈加沉稳大气了几分,筋骨倒是强健了不少。
此刻,他铁青着脸,盯着陈霞几秒钟,声音低沉缓慢,“弟妹,这个家,你来当?”
陈霞泼惯了,并不将魏二奎放在眼里,可是不知为何,自从进了魏家的门儿,很是怕这位大伯子。
吃魏国这一问,陈霞不敢回嘴,只一个劲儿地暗自给魏民使眼色。
魏民装作没看见,嗫嚅道:“听哥的,哥,你说啥我们都听着。”
魏国恨恨地看了弟弟一眼,“我是长子,所有费用,我出,事儿在我家办,至于收的人情......”陈霞忙竖起耳朵,“送四民家的,四民收,送我家的,我收。”
魏民急了,“哥,这咋能行,你出钱、我收钱?这钱我不能收。”
陈霞拉魏民衣裳,见魏国看过来,忙老老实实坐好。
半天没说话的冯美娟说话了,“四民,就听你哥的。咱们两家分家不分姓,他是你哥!”冯美娟眼睛望着丈夫,眼中透着敬重、理解。
冯美娟并未见老,但整个人娴静柔和了,说话不疾不徐,叫人听了如沐春风。
原先年轻的时候有股子飒爽劲儿,附近十里八村的,没人比她泼辣,为人豪爽大方,魏民甚至陈霞都对这位嫂子尊敬有加。
魏民闷头抽烟,陈霞更不敢出头。
魏二奎看看两兄弟,点点头,“好,就这么办。有了拿主意的,事儿就好办。柱子,跟你三国叔好好说说接下来咋办。”
魏大柱给魏国点着了烟,“叔,您看啊,这事儿咱这么办......”
......
魏蓝悄悄在母亲耳边说:“妈,瞧您对我爸崇拜的......”
“啥崇拜?什么词儿,瞎说......”冯美娟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安慰,轻轻拍了魏蓝一下,低声说:“我可看见了啊,你说说看,那姑娘......就是那穿白衣服的,跟个仙女儿似的......跟妈说说。”
魏蓝不自然地屁股动了动,“我同学,叫云朵,妈,你可别多想啊。”
“我不多想?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整啥幺蛾子,寻思你妈我不知道?”冯美娟白了魏蓝一眼,“女朋友是吧?行,我和你爸不拦你,分寸,你晓得吧?”
“啥分寸?”
“啥分寸?别让人家女孩儿父母找过来......”
“你说什么呢妈,”魏蓝站起来,正巧父亲看过来,魏蓝忙规规矩矩坐好,目不斜视。
......
魏国回来,基调定下,事情办起来就快。
和尚红纸念经、道士黄纸作法、哀乐队吹拉弹唱、火化、送葬、挖坟下葬、烧纸人......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至爱亲朋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都来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农村里尚残留着一些迷信活动,愚昧落后,然而,一定程度上寄托了亲友无限的哀思。
你说这人吧,猝不及防地一走,心里总是难以接受的。感情深厚的,伤心个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有的。
魏蓝和奶奶感情深,说不伤心那是假话,说伤心呢,很奇怪,并没有撕心裂肺的难过,可能更多的只是一种感情的缺失,心底里有一块地方,空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必定会是伤心欲绝的那种,可是,没有。哭过,伤心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对此,魏蓝深感失落,他觉得自己应该伤心很长很长的时间,应该由内而外地哀伤。
晚上睡觉时,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生性凉薄的人?同时,不由得有些惶恐起来,他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魏国魏民两夫妻自是伤心的,几天里忙忙碌碌,既要将老太太的身后事办得妥妥贴贴,又要招待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方方面面不能行差踏错,故此委实没有时间去伤心难过。
老太太下葬后,魏二奎说了一句话,挺有道理:人呐,在世的时候,好好处,对她好些,死了就了了,把活人过好,走了的,就让她走吧,哭天喊地、寻死觅活的,没用。
......
第二天晚上。
几家人围坐在魏蓝家的饭桌旁,魏国魏民两家人包括云朵,魏二奎、魏大柱和魏大柱他媳妇儿,王小兵和他未婚妻李青果。
魏青带着魏橙在院子里玩摔炮,俩小女孩儿玩得比男孩儿还野。
冯美娟炒菜,陈霞打下手,魏蓝和云朵负责上菜、倒酒、递烟......
魏蓝从母亲手中结果一碗水晶肘子,端到桌上,“二奎大伯,别客气,刚出锅的,趁热。”
“你们娃多吃点儿,大伯我呀吃不得,村里赤脚大夫老郭常念叨‘鱼生痰、肉生火’,念叨了几十年,我倒也记住了。”老汉嘬着水烟,菜不多吃,扫了一眼,“问问你妈,整点儿黑菜粉丝汤,下饭,吃了舒坦。”
“这个有,刚刚我看见我婶子泡粉丝来着。”
魏蓝凑到冯美娟身边,“妈,还有几个菜,要不你教我烧菜呗?”
陈霞凑趣儿,“小蓝懂事儿,村里没有不夸的。”
“就他?”冯美娟斜睨儿子,“比他爸呀差得远呢。”看见云朵端起红烧狮子头,“姑娘,放下放下,别把你烫着,”伸手从云朵手里端起菜碗放到魏蓝手里。
“我才是你亲生的!”魏蓝抗议,云朵开心地笑,陈霞啧啧赞叹,“嫂子,你说这姑娘咋长的,水灵、好看,还温顺,咱老魏家积了德咧。”
云朵听了脸孔红红,映着晚灯,愈发娇艳动人。
魏蓝转回来,不满地说:“婶子,你大侄子长得不好?”
“也好,也好,天生一对。”
“弟媳妇儿,你别夸他,他哪配得上这么好的姑娘。”冯美娟嘴上数落儿子,实则心里美滋滋的,眼里全是笑意,“让你爸少喝点,还以为自己二十郎当岁呢。”
“好咧。妈,问你个事儿”
“有屁快放。”
“你说你是咋看上我爸的?”
“说啥傻话。”
“说说嘛。”
冯美娟手中不停,锅铲闪转腾挪,“那时候,说媒的一说合,见过双方父母,两家住得不远,算是知根知底的。你爸这人,稳重、踏实,这么些年,跟着他,吃是吃了不少苦,但没让我受委屈。”
“吃苦还不算受委屈?”
“心甘情愿的苦,吃得,不觉得苦。”冯美娟转头忘了稳稳坐在桌边的丈夫一眼,眼中满是柔情,“你大概不懂的。”
“那我爸咋看上你了?”
“小混蛋,消遣你老娘是吧?问你爸去,看他修不修理你。”冯美娟作势要打儿子,魏蓝并不躲闪,冯美娟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好似轻轻掸去了一抹灰尘。
......
菜全上齐了。
云朵挨近魏蓝,咬着耳朵,“叔叔阿姨感情真好。”
“那是你没见过他们吵架。”
“有的夫妻越吵感情越好呢,透着亲热。不吵架的夫妻才不好,怪怪的,以前......我爸爸和妈妈以前从来不吵架,两个人天天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家里一年四季冷冰冰的......”
“你的意思是,你羡慕’床头吵架床尾和’?乡下的床,大......”
“......你,你尽想什么呢?!想都别想,晚上我还是跟青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