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肉香传来,涂乘风拿起两块粗布往简陋的厨房走去,出来的时候端着一个铁盆,这是他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的口粮,昨天进山蹲了很久才猎到的。
谢青山来了,就从两顿变成一顿,谢青山起身帮忙挪开酒瓶酒杯,铁盆稳稳放在桌上,里面是三只烹熟的野兔,肉肥味美,看得这位教书先生食指大动。
还没等涂乘风招呼,自来熟的谢青山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坨肉送进嘴里,城里面很难吃到这些野味,现在国家立法保护野生动物,就更没人敢做这门生意了。
明知野兔不是国家保护动物,但只要沾到野生两个字,就莫名地让人望而生畏,谢青山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对涂乘风的手艺好一顿褒扬。
先与涂乘风过了个小年,谢青山没喝醉,只是吃得很饱,走的时候拍着肚子。
桌上大口吃肉喝汤时,他和涂乘风畅聊了很多外面的稀奇事,但不管涂乘风如何直接询问或者旁敲侧击,谢青山都对自己的过往闭口不谈。
最让涂乘风好奇的,就是谢青山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到这穷乡僻壤做个教书先生,就算谢青山说是为了国家的教育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或是厌倦了外面的嚣尘纷扰,来此地隐居养性,涂乘风也会深信不疑。
可谢青山偏偏一个字都不肯说,他也不好抓着不放。
通过谢青山的口,涂乘风知道了更多关于外面城市的事,听说外面的人可以通过一种叫手机、电脑的工具隔着千万里见面传音,有一种叫地铁的交通工具可以在地下几十米运行,速度极快,比山里面跑得最快的豹子还要快。
有高达一百多层的摩天大楼,在此之前,他见过的最高、最奢华的房子,就是村口那栋四层高的小洋房。
值得一提的是,外面的电力几乎都是靠煤矿和水势,他们村子周围最不缺这两样东西,但直到今天,村子里还没通电。
其实村子里那些去过外面城市又回来的年轻人,是有人花血本买了手机带回家的,还当众炫耀过,只是涂乘风没有那个福气瞧见,谢青山虽是城里人,但他进村办学的时候,除了钱之外什么也没带。
而那两个前来助教的学生,到了半路就发现手机接收不到信号,不论怎么鼓捣都无济于事,到了学校之后就一直藏着,反正也用不了,拿出来还怕被贼惦记。
这个村子里的人在他们看来,都不能算是穷人,只能算是难民,特别是像涂乘风那样的土著。
在没去学校应聘助教之前,涂乘风就像一个流浪街头的叫花子,整日里蓬头垢面,衣服裤子满是补丁,脚上的鞋子总是拖泥带水,只是他没有自知之明,一直认为自己很干净。
相处之后,谢青山这个很爱干净的教书先生也觉得涂乘风很干净,无关乎衣着打扮,心里干净。
虽然是个身无长物的孤儿,但不偷、不抢、不觊觎他人财物,靠自己的双手整理田地,自力更生,别人有事,能帮就帮,别人要是嫌他脏,他也不恼。
当助教的这段日子里,苦活重活从来都是抢着干,尽量不脏他这个老师的手,谢青山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所以他觉得涂乘风比他的两个学生更值得那瓶红酒。
那瓶酒并非是他花高价买的,而是他学了一段时间的酿造技艺,在家里种了一棵葡萄树,没想到那棵葡萄树结了一次果后就枯死了。
这瓶酒是他采用更特别的方法用葡萄干酿出来的,算算日子,已经跟他快五年了,所以味道才会又苦又涩,非常呛鼻子。
走了好长一段山路才赶上通往城里的大巴,谢青山看着不断倒退的绿水青山,摘下了自己的金丝眼镜,不知道为什么,昨日从涂乘风家里出来就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原以为是醉酒,但脑子又非常清醒,摘下眼镜才好受了些,戴上眼镜又有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不陌生,自己第一次去配眼镜的时候就体验过,昨天夜里太黑,没办法验证心里的猜测。
今日一早起来,不戴眼镜也能清楚看得很远,他的视力竟然恢复了!甚至变得更好,以前摘下眼镜,五米之外就模糊不清,现在可看清楚几十米开外的事物。
难道涂乘风炖的不是野兔子?还是老天垂怜,回报他这一年不计付出的教书育人。
只有教书匠清楚,一个到了十七八岁还没有蒙学的青年,有多难教,现在回想起来,涂乘风的表现当得起天才两个字,可这种偏僻山村,人口基数很小,穷山沟里哪有那么多金凤凰,还是一个小学都没人办过的村子。
涂乘风的学习能力是突然变强的,一开始和他的预料差不多,教十五个字,第二天只能默写出五六个,七歪八扭,还有七八个的读音不准,不能说是白学,但学得非常吃力。
压下心中的疑惑,除夕夜之前先与涂乘风过了个小年,回到家,吃了父母煮的饺子,孩子去了国外深造,三年没回过家了,逢年过节和家里人视频通话,谢青山和二老劝了很多次,自己那个独生女就是不恋家,视频通话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有次谢青山办了护照,买机票去了女儿念书的学校,那丫头好像故意躲着他似的,说什么都不愿见他,后来还是通过当地警方从中协调,谢青山递交了很多证明父女血缘关系的材料,父女两个才在警察的监督下匆匆见了一面。
女儿一直在好好念书,没有惹是生非,也没有招惹不三不四的人,谢青山本想让她转回国内,但女儿死活不肯。
还差一年就毕业了,谢青山也就没有与她争执,任由她读完,是他亏欠孩子太多。
女儿十岁那年,刚上初一,因为有他这个教书先生作为父亲兼老师,夫人也是本科学历,孩子上学比较早,夫妻两人也看得开,没有给孩子报多余的课外补习班,想学什么,全凭兴趣爱好。
那一年,一家三口自驾游,逛了云南的一个红酒庄,从庄园里侥幸带出一棵优培的葡萄幼苗,是谢青山夫妇帮酒庄摘了两百斤葡萄的回礼。
回家的路上,女儿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棵砂盆里的幼苗,像是照顾未出世的弟弟,呵护备至。
那时候的妻子怀上了第二胎,不到两个月,医生都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夫妻二人希望儿女双全,就一厢情愿地觉得多半是个儿子,因为女儿很像她妈,所以第二胎怎么也得像爸爸才公平。
云南地貌起伏较大,多山路,打道回府的前一天看了天气预报,说是多云无雨,但行至半路,刚好进了一条路况不太好的盘山路,突遇暴雨,谢青山把车开到一处能避雨的遮水石下避险。
没想到那块遮水石却突然倒下砸中了车头,坐在副驾驶的妻子当场脑袋开花,谢青山头部被石沿擦边,晕厥了过去。
坐在后排的女儿完好无损,还有女儿怀里的那一株葡萄幼苗,是女儿用他的手机报了警,才及时救下了他的命,但孩子却永远失去了母亲。
处理完妻子的身后事,谢青山陪着女儿种下了那棵葡萄树幼苗,足足长了三年零七个月才开花结果,更让父女两旧伤难愈的是,那棵葡萄树在谢青山带着女儿摘完第一批葡萄不久后就枯死了。
父女两都不怎么舍得吃,只嚼了几颗尝味道,其余都晒成葡萄干,又怕放不久,谢青山就用一种很特殊的酿酒方法把那些葡萄干酿成了红酒。
女儿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喝酒,两位老人也一样,他不敢放在家里,怕两个老人打扫卫生时翻箱倒柜给他摔碎了,就时常把那瓶红酒带在身边。
一回到家,这些往事就浮上心头,谢青山心里很不是滋味。
去后院翻土,那颗枯死的葡萄树早已不见踪影,谢青山只记得当初种那棵葡萄树的大概位置,到了地方,蹲下来看着空无一物的青石板发呆,这是女儿出国前亲手砌的。
两位老人透过窗户看到儿子的失魂落魄,他们也劝过谢青山续弦,可儿子的脾气和亲孙女一样倔,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以前的谢青山是全家人的重心,赚钱的一把好手,从那次自驾游云南红酒庄出了车祸后,连老师这份体制内的工作也辞了,
这些年家里一直在吃老本,但积蓄上的账目足够一家人过几十年市井日子,孙女出国念书的那笔钱是早就定好的。
近几年来,谢青山每次回家都晒黑了不少,人也消瘦了不少,两位老人看着心疼,却想不到任何办法帮谢青山,同区好几户殷实人家的闺女主动送上门为自己说媒。
谢青山都婉拒了,还说一些让两位老人不愿听懂的痴儿梦话,说是等闺女学成归来,找着了厚道人家嫁过去,儿女双全,有人在两位老人的膝下替他尽孝,他就寻一个偏僻山村做一个无名无姓的教书先生,度过余生。
其实这件事,他已经在做了。
至于续弦一事,二老就别再瞎操心了,安稳把日子过好才是最紧要的,要是娶到一个会骂街的泼妇,这个家就更不像家了。
如今的院子里种了一棵花椒树、一棵琵琶树,还有几株花草,这个院子不小,有一百五十平,当初为了买下这块地,谢青山睡了四天办公室,差点耽误了学校里的课程。
还遭到同事举报,怀疑他挪用财政部门批下来的教育专款,不查不知道,最后的调查结果把警察局和谢青山任职的学校都吓了一大跳,引来了多家媒体的争相报道。
在某某高中任语文教师的谢青山,私底下竟是两家小公司的幕后掌舵人,公司虽然没有上市,但市值也有两三亿,在业内的口碑也是人尽皆知,不仅生意场上风生水起,所教班级的语文成绩也是全校第一。
那位举报他的同事写了一封道歉信,谢青山压根没当回事,喝了对方双手端过来的茶,两人冰释前嫌,业内人士戏称他是斜杠青年的代表。
和涂乘风分享那瓶红酒,是一种可怜,也是一种同病相怜,因为涂乘风是个没爹没妈、甚至连个旁亲远戚都没有的孤儿,心里有苦,眼中有泪,都得自己憋着。
和他有了师徒情分,在谢青山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比涂乘风更适合喝那瓶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