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符，从寿春出发，我们已经走两日之路程，明早应当就能到历阳了。”

　　“嗯，子衡说得不错。”孙策微微点头，但看起来却在想些别的事情。

　　“等过了长江，我们便如鱼入大海，再不受人羁绊了。”

　　吕范看向孙策，可他的脸上并没有他料想中的欣喜与期待，反而是一副惘然若失之样。

　　此刻的帐内灯火明灭，既映着孙策那张清秀的与行伍之人格格不入的面孔，也映着他那如今起落不定的内心。

　　“伯符在想什么？莫不是还在想那袁光远之前与你所说的话？”吕范所说的，正是袁燿与孙策初见时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照顾好你的家眷”。“又或者说……伯符在担心陈叔至那支军队？”

　　孙策听后苦笑几声，“子衡，我行军这两日便遇到不少从前散落在淮南一地的父亲旧部来投，三千不到的队伍如今已经壮大了一倍有余，可却很难见到陈叔至麾下那样的军队，当着令我惊奇啊——袁燿短短一月之间，就能操练出这样一支队伍？”

　　他对于袁燿心存感激的同时更多是忌惮和警惕。

　　“不过是‘丰粮饷，足衣食’罢了，若我们有袁氏之家资，这样的军士数不胜数。真要上场杀敌，他那一千二百人不知道要死伤多少呢！”吕范这几日见陈到操练，虽然感慨其军容之正为诸军所不及，可他也知道这支军队还没有上战场杀过敌，连血都没见过的军队如何称得上“大军”？但他这话其实也不对，因为陈到麾下那一千二百人里还是有不少黄巾军或者镇压过黄巾军的老卒的，只不过他们的确从未以一个整体随军出征。

　　“是啊。”孙策神色一动，“因此，我对于你先前所说的陈到反过来侵吞我军一事倒不是很畏惧。”

　　“所以……与我一开始所说的有关？”吕范敏锐地察觉到了孙策避开了那个关于他亲眷的问题，但这事很显然才是他的心头所虑。

　　孙策强笑道，“黄先生应诺过我为看好我府中家眷，可我起初一直不明白袁燿为何会与我说那番话，我曾以为是威胁，但结合他当时的语气和神态来看又不大想，所以应当是‘提醒’我才对。”

　　“提醒？那是提醒你什么呢？”

　　“我想，那就和‘袁公’有关了。”孙策嘴角不自觉上扬，暗有几分嘲讽之色，“他应当还在觊觎那天子玺印呢。”

　　吕范听后神色一暗，随后开口对孙策说道，“看来袁燿也知晓他父亲的野心，不过若依你所言……他们父子似乎不是一条心啊。”

　　“或许袁燿只是觉得现在僭号称帝还不是时机呢！且我孙家对于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只可惜我那几位堂兄从父还心甘情愿地为袁术做牛做马，可笑至极，哪还有一点将门之后的血性？”孙策冷笑一声，心中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我倒是以为，若让袁术拿走那传国玉玺又能何如？”吕范正了正衣冠，斗胆对孙策说道。

　　“子衡是想搅乱袁燿的布局，想激发袁术的野心，为咱们日后脱离袁氏找一个好借口对吧。”孙策赞许地看向吕范，“袁氏篡逆僭越，而我顺天意讨之，有何人敢反动？不过有那个让我倍感棘手的人，你的想法或许不得以成立啊。”

　　他说的，正是他的那位兄长。

　　玉玺对他二人来说不过是石头一块，现下根本无法赋予他们任何合法性，且在不合适的时机“怀璧”，不过是授人以柄罢了。

　　“那伯符到底怎么看袁燿呢？”

　　“此人心机极深，眼界极佳，胆气极旺，修养极高。”孙策笑了笑，“如果我不是‘孙策’，我必然对他肝脑涂地。”

　　“这……是否有些太玄乎了？”

　　“我与他亲身交流过，不会出错的。”孙策望着那摇曳的火焰，心中五味杂陈，“英雄相忌啊……”

　　“若是袁术败亡后袁燿来投，我当拜之以上宾。”孙策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不过若不似你我所料，那或许我此生只能为一武人外藩了。”

　　这一刻，二人都沉默了。尤其是孙策。他一方面拥有着远超同辈人的野心，一方面又感受到了现实的阻力，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具有才干，家世也更显赫的人就在他的面前，而他又该何去何从？

　　或许这些事只能交由命运来决定了。

　　“不管如何，就算袁燿放下心来任我东去，袁术也不可能就此放任我的，如若能大破刘繇，我有意迁家过江，可袁术终会放心不下的……”孙策的眼底又流露出了那股罕见的焦虑。

　　“那你打算如何？”

　　“留一人为质，可令袁术安心。”孙策忽然正声道，“袁术好名，袁燿德厚，就现今之况，他们尚不会为难我孙氏族人的。”

　　“……”吕范神色复杂地看着孙策，他知道作出这一决定背后的艰难，但从大局出发，这步棋又不得不走，“那你打算选谁为质？莫非是阿翊？他年龄尚小，不会受到为难。”

　　孙策却摇了摇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阿翊为人不够机敏，喜怒一向形于色，我不放心他一人在寿春。而且他与我父，与我最像，若我出了什么意外，也许只有他能统领父亲留下来的部曲，能为他父兄复仇。”

　　对于他这个弟弟，他实际上充满了期望。

　　“那……你的意中之选是……”

　　“阿权。”孙策顿了顿，“他性度弘朗，少年老成，虽然不像阿父一样长于军务，果决敢断，但却最为适合留在寿春。我听说袁燿身边就有一个年轻士子，只比阿权年长一岁，却颇受他的信任与宠爱，我想阿权应当也能受他青睐……而且，以阿权的心智，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阿权若遭遇不测……”吕范还想说些什么，孙策却当即正色回道，言辞凌厉无比:“我孙家男儿，无一惧死！”

　　“出征之前，我代我父为阿权行了冠礼，虽然有些不合礼数，但那有何妨？反正在世人眼里，我孙家不过是他人的手中之刀，一条难以喂养的恶虎，不入流的瓜农之后……”孙策有些伤感地说出这番自嘲之话，但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一扫眼中阴霾道:“阿权的字我也给他想好了，就叫仲谋，以他之谋，定能在这寿春为我孙氏争取更多的机会。”

　　“兄长，你有眼线，我也有眼线啊。”他在心中暗暗想道。

　　吕范听后也心中一动，思虑片刻后旋即点了点头，但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悄然站在了帐外，孙策借助火光所映在帐面的影子，可以看出那人是谁。

　　“公瑾，深夜造访，军中可有要事？”孙策笑着问向帐外站立着的周瑜。

　　帐外的周瑜沉默了片刻，随即开口道:“伯符，陈叔至说，营外又来了一伙要投奔咱们的匪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