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宫中滔乱
暮色中的洛阳城笼罩着一层诡谲的暗红,张让站在中庭的青铜漏壶前,看着刻箭指向酉时三刻。
这个曾权倾朝野的中常侍,此刻正用枯槁的手指摩挲着腰间银鱼袋,袋中装着象征出入禁省的鎏金符节。
回到洛阳宅邸的中常侍张让越发感到不安。
作为“十常侍”的话事人,他不仅要保命,也要对同事的脑袋负责。
于是,他亲自去见了儿媳妇,也就是何太后的陪嫁,所谓的“妹妹”。
当见到这位晚辈时,张让叩头就跪,极谦卑地表示,当即马上就要走很是不舍,希望能再到禁省值好最后一班岗,再见一面皇帝和太后,就死而无憾了。
受礼惶恐的她立刻告诉了何太后,何太后望着铜镜中的陪嫁侍女,手中犀角梳突然停顿。
镜中人捧着鎏金漆盒的手在微微颤抖,盒中盛着张让进献的南海明珠。
“婉儿,你公公当真行了大礼?”
“千真万确,太后。”
被唤作婉儿的少妇跪伏在地,“张常侍说但求再侍奉太后与陛下最后...”
“够了!”
何太后猛地起身,十二幅蹙金绣裙摆扫翻妆台上的螺钿漆盒,各色胭脂滚落满地。
她想起兄长何进昨日在温室殿的警告:
“十常侍不除,我等皆成案上鱼肉!”
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年初入宫时,张让手把手教她宫廷礼仪的旧影。
突然,殿外传来稚嫩的童声:
“母后!”
少帝刘辩抱着竹马闯进来,身后跟着抱着竹简的史侯刘协。
何太后眼神忽然柔软,转身对婉儿道:
“传本宫懿旨,准常侍们明日入宫值守。”
何太后没有和兄长商量,自行下诏让中常侍们回来站好最后一班岗。
随即张让把诸常侍、小黄门大部分自己人都带回了禁省。
因为事情发生在几天内,袁术选拔的宫中内卫还没完全到位,总之何进与袁氏兄弟都没有及时掌握张让的情况。
洛阳城笼罩在闷热之中,南宫的琉璃瓦被夕阳染成血色。
大将军何进在朱雀门前勒住缰绳,他的玄色官袍早已被汗水浸透,后颈处粘着几缕花白的发丝。
这位屠户出身的权贵抬眼望向宫阙时,眼角细密的皱纹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
何进按剑立于阙门下,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嘉德殿鸱尾。
身侧吴匡正检查着部下兵刃,铁甲摩擦声惊飞檐角栖鸟。
“大将军,袁校尉的虎贲军尚未...”
“不必等了。”
何进扯了扯紫绶金印,这是今晨皇帝新赐的大将军印信。
他想起昨夜与袁绍在密室的对饮,那个名士将酒爵重重顿在案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穿过小黄门把守的侧门时,何进忽然闻到熟悉的沉香味——这是宫中特有的熏香。
青石甬道两侧,当值的中官们垂首行礼,可他们的皂靴边缘沾着新鲜泥土,分明是连夜入宫。
何进又来到南宫阙下,吩咐部曲将领吴匡等人带兵留在宫外等他,而他从小门独自走进南宫。
路过空旷的中庭,穿过殿门进入殿中,尚书们正在安静地办公。
尚书台的青琐门下,三位紫衣尚书正在核对秋赋账簿。
当他们瞥见何进的身影时,笔尖的朱砂墨滴落在简牍上,晕开如血。
最年长的卢植刚要起身行礼,何进已大步流星穿过前殿,玄色披风卷起案几上堆积的奏章,雪片般散落在金砖地面。
何进一直走到最里面,南宫正殿嘉德殿,也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何太后就在嘉德殿后面的禁省里等他。
洛阳城笼罩在溽暑之中,朱雀门外青石板路被烈日晒得发烫。
大将军何进擦着汗珠踏入宫门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惊起几只藏在鸱吻阴影里的寒鸦。
这个细节让不远处的主簿陈琳眼皮一跳,他刚要开口,却见何进已大步流星穿过复道,绣着金线的紫袍下摆扫过斑驳的宫墙苔痕。
何进走了这么远的路,已被宦官们注意到。
宦官们议论着何进大将军竟然连汉灵帝的葬礼和送葬都不参加,今天却突然入宫拜谒太后,想必其中定有阴谋。
何进独自踏上玉阶的刹那,腰间环首刀突然发出细微铮鸣。
他伸手按住刀柄,指腹触到刀鞘上“永康”二字的铭文。
这是先帝赐予的佩刀,如今却要用它斩断先帝留下的祸根吗?
穿过中庭时,他的鹿皮靴踩碎了满地枯叶,沙沙声在空荡的廊柱间格外刺耳。
正在禁省里值守最后一班岗的张让也听说何进也来的消息,立刻派人悄悄潜伏到何太后的寝殿偷听……
张让藏在朱漆廊柱后,看着何进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
他身后二十余名中官屏息凝神,段珪正在用丝帕擦拭剑柄,渠穆的尚方剑在晨光中泛着幽蓝。
“报——”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跪地,“太后屏退左右,正与大将军单独叙话。”
张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两个时辰前在永宁殿的情形:
何太后抚摸着少帝的襁褓衣,轻声说“张常侍且去准备吧”。
除了许久未见的寒暄,何进见到妹妹要商量的主要是如何处理这群宦官。
长秋宫的冰鉴冒着丝丝白气,何太后拨弄着金步摇上的东珠,看着兄长额角的汗渍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本初他们说要尽诛阉竖...”
何进的声音突然卡住。
此时在长秋宫东厢的夹壁里,两个小宦官正屏息记录着每句对话。
年纪较小的那个突然浑身发抖——他透过砖缝看见何太后说话时,身后屏风上的百鸟朝凤图里,有只孔雀的眼睛诡异地转动着。
年长的急忙捂住同伴嘴巴,用蘸了药水的绢布快速誊写着密语,这些字迹会在半刻钟后自动消失。
“诛杀中常侍、小黄门等权宦,由士人郎官替代。”
听到这个准信儿,张让等人大怒,当读到“尽诛中常侍”五个字时,案上的青瓷茶盏突然迸裂,滚烫的茶汤在竹简上洇出狰狞的鬼脸形状。
他们果断决定先发制人。
他带着中常侍段珪等几十个大小宦官,手持兵器,悄悄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何进一个人从何太后那里出来,走出禁省,进入了嘉德殿。
日影斜斜切过嘉德殿前的丹墀,何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跨出殿门。
他腰间新佩的玉珏突然就“咔”地裂开,这是袁隗赠送的“五德佩”,据说能预兆吉凶。
十步开外的柏树下,有个面生的宦官正用铜盆接屋檐水,盆中倒影突然扭曲成张让冷笑的脸。
“大将军留步。”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何进想起南阳集市里兜售鸩酒的胡商,那种甜蜜里裹着铁锈味的腔调。
转身见到一个举止谦卑的宦官说:
“太后有诏,请大将军再回去一下。”
他注意到这个宦官右手小指戴着青铜指套——这是永巷诏狱拷问官的标记,但面上仍强作镇定:
“太后还有吩咐?”
皇城的飞檐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金光。
大将军何进站在嘉德殿前的白玉阶上,玄色朝服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这位出身屠户的外戚重臣伸手抹去额角的汗珠,目光扫过禁省紧闭的朱漆大门,忽然觉得宫墙间的穿堂风带着几分阴冷。
何进下意识握紧腰间剑柄。这柄先帝御赐的环首刀曾随他平定黄巾之乱,此刻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正硌着他的掌心。
三日前,袁绍带着五千北军驻扎在平乐观时说的话犹在耳畔:
“今将军仗皇威,掌兵要,当为天下除患,何疑于阉竖乎?”
何进真就以为何太后还有事情,没有多想,抬腿就往回走,返回了禁省。
何进望着禁省门楣上“永享天禄”的金漆匾额,想起二十年前在宛城屠肆里,自己挥刀斩下牛首时,躲在门帘后偷看的少女。
那时的何太后还不是母仪天下的贵人,只是个会捧着热汤唤他“大兄”的卖浆女。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何进突然闻到浓烈的龙涎香中混着铁锈味。
一进去,何进立刻发现自己被控制住了。
十余名身着绛紫袍服的中常侍从屏风后鱼贯而出,为首的张让手持玉圭,保养得宜的面庞在阴影中泛着青白。
何进注意到老宦官腰间悬着的金错刀——那是灵帝在西园卖官时特赐给“十常侍”的殊荣。
“大将军别来无恙?”
张让的声音像是用砂纸打磨过玉器,“可还记得中平元年,黄巾贼围困雒阳,是老奴等跪求先帝授予将军虎符?”
他向前半步,犀角笏板上的蟠螭纹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何进的后颈渗出冷汗。
他当然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自己率羽林军突破波才包围时,确实是张让带着诏书前来授节。
但此刻禁省内的气氛让他想起去年秋猎时误入的兽笼——那时笼中的黑熊也是这样用浑浊的眼珠盯着他。
“阉宦祸国,非诛不可!”袁隗在尚书台拍案而起的场景突然浮现。
何进的手刚触到剑柄,就听见环佩叮当。
定睛看去,十二名持戟郎中不知何时已封锁了所有出口,渠穆手中的剑刃映着窗棂透入的夕照,在砖地上投下血色的光斑。
“卿言省内秽浊,”
张让突然提高声调,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何进鼻尖。
“敢问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
这个问题像柄重锤砸在青铜鼎上,余音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
何进张口欲言,却发现喉头干涩。
渠穆的剑锋比何进想象中更快。这个平日负责督造御用器物的尚方监,此刻的动作精准得如同丈量宫室尺寸。
剑光闪过时,何进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无头躯体上垂落的绶带——深青地子上用金线绣着的九章纹样,在血泊中渐渐模糊。
当首级滚落在蟠龙金砖上时,张让弯腰拾起那串珊瑚朝珠。
沾血的珠串在他掌中发出清脆声响,像极了二十年前他们在西园清点卖官钱时的金玉相击。
老宦官忽然想起中平四年那个雪夜,自己如何在长乐宫暖阁劝说灵帝立刘辩为太子。
想当初的何进还是个见到宫娥都会脸红的城门校尉。
“速将首级悬于朱雀阙。”
赵忠尖细的嗓音惊醒了众人的恍惚。
这是继六十多年前孙程等十九侯杀外戚阎显,三十年前单超等五侯杀梁冀,二十一年前曹节、侯览杀窦武之后。
宦官又一次成功地除掉了外戚。
暮色中的洛阳城即将迎来它最漫长的黑夜,而在北邙山麓,董卓的凉州铁骑正踏碎伊阙关的晚霞。
《薤露行》有诗云: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