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英国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呆滞地望向窗外,多亏了医生的吗啡,我才得以暂时解脱,而大约半个小时前,从内脏到皮肤每分每秒都传来疼痛,像是摆在餐桌上正在被分食的烤肉,无数餐刀在细细切割我。同时,我的耳边也伴随着无止尽的谩骂和诅咒,不知道这些声音从哪里来,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并且各种语言组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以及更多我听不懂的语言,至于我能听懂的,就像上面所说,内容全是肮脏的辱骂和恶毒的诅咒。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中我又回到三天前,在那个庄园里,在那个摆满各种古董、收藏品的巨大地窖里,斯泰克老教授、庄园主人怀尔德·格拉维斯先生和他的心腹手下们。
我作为教授的助手跟随他们穿过琳琅满目的地下长廊,来到大理石砌的房间内,巨大的石棺材摆在中央,我拿出工具递给教授,请格拉维斯先生的手下把抱着的照相机放下,等待教授初步研究后,我对石棺的五个面进行拍照留存。
声音把我惊醒,是邻床的病人正在痛苦地呻吟,护士去叫医生,病房里只有我和其他几个病人,真糟糕啊,药效这么快就过去了吗?我想趁现在还没有再次被疼痛折磨得神智不清,回想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医生还有办法。
教授还在劝说格拉维斯先生将石棺搬至户外后再开启,那样会更安全,后来从劝说演变成争论:格拉维斯先生的意思是这个东西是“见不得光”的,教授的观点是这里太封闭,开馆过程缺少安全保证还可能会污染这座地窖里的其他藏品。
最后格拉维斯先生为了他的藏品选择妥协,当我们享用完丰富的午餐后,壮汉门已经将石棺拖到了庄园的一小片密林中。
密林有一小块空地,沿着石棺拖拽的压痕很容易就找到了。我们带上浸泡过烈酒和香料的面巾,格拉维斯先生的手下们用撬棍、钩子和绳索,缓慢地将棺盖移开,是一层很粗糙的铸铅层,上面没有有用的信息,只有简陋铸造工艺留下的凹凸不平的表面和气孔,进行拍照后,用锯子沿封痕锯开,男人们脸红得像猪的肝脏,那铅盖太沉了,但仅挪开了一丝缝隙,一股淡淡的清香已经弥漫开来,随着进展越来越浓,站我旁边的男人牢骚这味道比他叫过的妓女身上的还要浓烈。
我在本子上记录这一过程,铅盖彻底打开,香味也浓到发臭,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暂时离开了那个地方,教授是对的,如果在地窖里打开,恐怕地窖所在那片土地都会被香味渗透。
等了一个小时,我们才返回那里,最后一层像被蜘蛛捕获的猎物,用布条紧紧缠着,似乎是接触了空气,布条已经发灰黑色,上面写的什么已经十分模糊。
教授原本想解开布条,却找不到任何打结、缝线,这让我很不理解,这是如何做到的?不得已用刀全部割断,露出里面的木制层,用铁钉钉了一圈,按教授的推断,这应该是最后一层。
钉子被撬出,木盖掀开的前一刻,我还在想象,下面躺着的是怎样一具腐朽的尸体,但当彻底打开时,引入眼帘的却是满满的金色、银色,全是各式各样、大小差不多的十字架挂坠,它们有的奢华、有的简朴,我无法一一举例那些款式,这就有点像传说中红龙的宝库,你描述不清每一个宝物的具体样式。
格拉维斯先生的手下都看呆了,格拉维斯先生本人也很是兴奋,而我的教授则更是好奇下面还是有什么。这么多十字架,如果下面真的有什么,那可能是撒旦。格拉维斯先生叮咛他的手下小心清理出来,并用撕碎的床单挨个包好带回房间里。
清理到有一半时,一个很大的玻璃罐,大概能塞下一条牧羊犬,它的侧壁和底部都很厚,里面满是黑色的液体。教授的表情很凝重,因为这是个很现代化的大玻璃罐,很像是工业机械制造出的。
格拉维斯先生的手下把大玻璃罐搬出来,他们又继续清理十字架,而我从包里拿出软尺进行测量:玻璃罐高3.3英尺、直径计算得出1.95英寸;罐口印有德文,我请一位壮汉倾斜瓶身并轻微摇晃,想要通过观察沉积物来对罐内液体初步判断,顺便记录下罐底可能存在的标记等。
当我俯下身观察时,一张深灰色、肿胀的小脸正紧贴着罐底,肿大的眼皮想要随时睁眼看我——
“噢!!!”。
惊呼中,不知道棺材那边发生什么,晃罐子的人手滑,罐子“砰”地摔碎在地上,黑色的液体混着玻璃碎渣溅了我一身,让人窒息的香味瞬间冲进鼻腔,我得以看见罐中物体的全貌:是一具人类尸体!
我刚想开口说什么,嘴唇和舌头动不了,脸部已经失去知觉,四肢乏力,我瘫在地上,有人捂着鼻子拖拽我,香气不停灌入口鼻,肺和胃感觉胀痛到极点,呼吸也做不到,被拖行一段距离后,我彻底晕过去。
我只看到一片灰色的浓雾。
“这是在伦敦吗?”。
脚下是采石场那种碎石地面,我在雾中乱走,越走心里约慌,想跑却抬不动腿。我在雾中哭着泣这前行,当恐惧使双手不停颤抖时,下一刻就离开了浓雾,出现的是一堵墙。
那是一面无比巨大的墙,那面墙的高和宽都看不到尽头,黑色光滑的表面却又有数不尽的裂口,这些裂口就像一张张放大、张开、竖起来的嘴巴,每个裂口发出不同色的光,那些光有的固定不变,有的变换闪烁,我靠近那堵墙,当走到一定范围时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我,那些声音是愤怒的、仇恨的、哀求的…………还有很多很多我听不懂的。
我感到耳朵堵胀,听到的声音逐渐减小,我用手触摸耳孔,看到一手的鲜血;眼睛也开始逐渐感到灼热,看那面墙也变得模糊昏暗,眼窝里像塞了两个烧红的铁球,最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再次因浑身疼痛醒来,汗水浸湿了床单,刚才我只是在做梦!我还看的见窗外随风摇摆的树叶,我还听得到楼道里护士们的交谈,还好,都是梦。
斯泰克老教授和·格拉维斯先生的管家都来看望我,教授已经和校长谈好学校里的事情,希望我可以安心治疗,并且也通知了我的父母,他们正在来这里的路上;管家表示治疗费用由格拉维斯先生承担,大家都没事,除了扶玻璃罐的那个手下,他似乎疯了,已经被先生送到精神康复所;那天的情况是,他们在棺材的底部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金色十字架,如果是纯金的将价值连城。
再后面的事情,我已记不太清,因为全身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吗啡也逐渐压制不住,以至于我都不清楚父母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医院。
但有件事我却清楚记得,和我同一间病房的病人陆续离世,然后新的病人再搬进来,这个频率越来越高,仿佛这件病房里有什么致命的传染病。
1912年秋天,全身剧痛的症状突然自行消失,医生非常困惑且不建议我离开医院,因为我仍有严重的幻听,一边想办法治疗幻听,一边进行身体复健,长期用药伴随着很大的副作用。
等到冬天,我已经可以在医院的草坪上遛我母亲的那条小牧羊犬,母亲一直在医院陪护我,父亲需要忙他的皮草生意,但他一忙完就马上赶回医院,还会带上一堆好吃的,我是幸福和幸运的,但对医生来说我是不可思议的,我恢复得太快了,简直不像正常人。
1913年春天,幻听症状减轻,医生的意见是目前医学界还做不到根治,我和家人考虑之下决定放弃治疗,让生活重回正轨,父亲可以专心做生意,母亲做回礼服设计,而我回到牛津的大学里继续完成学业。
回去之前,格拉维斯先生派管家邀请我再次去他的庄园,我犹豫再三还是婉拒了,管家表示格拉维斯先生已经预料到我的拒绝,他已经将那些十字架全部整理好,拍照后会把照片及鉴定结果邮寄送给我,也欢迎我以后随时去参观。管家最后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条红宝石项链,这是格拉维斯先生的赔礼。
父亲和车夫正在医院大门外闲聊,我提着行李包开心地走下楼,母亲在身边正计划回去后办个小型聚会来庆祝我的康复。走向马车,看到和父亲交谈的马夫很是奇怪,他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头上的黑色礼帽也拉的很低,衣领竖起看不见脸,他就像是个丧葬车夫。
走近马车,父亲热情地接过行李,那车夫也看向我,可真是个怪人!他还带着黑色的头套,只给眼睛留出两个洞。
“你好,可怜人儿”
正要上车时,车夫突然问到我。
“嗯……先生,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把母亲的包也放上马车,“你也许认错人,我叫爱丽莎·霍金斯,不是‘可怜人儿‘”。
我在马车上坐好,可父亲和母亲却迟迟没有上车,他们站在车外向我挥手。
“父亲、母亲你们不上车……”
医院的门窗喷出黑色液体,它们汇聚成巨浪拍向我们,我抓住父母的小臂拖他们进入马车,车夫也驾起马车开始加速,我想抓紧他们的手,可车厢里只有我一人!
来不及思考,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无形的手把我按在椅子上,呼啸的风灌进车厢,没多久五彩斑斓的光也从车窗外照进来。
一瞬间,我又回到医院,神父和其他几位神职人员围在床边,我的手脚分别绑在床的四个角,十字架悬于头顶,圣经诵读不绝于耳,我刚想张口,圣水就撒在我的脸上。
我又回到疾驰中的马车车厢里。
“车夫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道路颠簸,我朝通向车夫的小窗喊道,舌头险些咬断,颠簸中只看得清外面是一片灰色,没有人回应我。
马车行驶了很久才停下,推开车门地上都是碎石,和那诡异的梦一模一样。环顾马车,车轮已经被磨光;车厢外表面有无数道刻痕,痕迹有长有短,每一条都很深;拉车的马匹不知去向。
我费力拆下一根车轮轮辐作为防身武器,浓雾中只有我踩在碎石上的哗啦声,我的头发挂满雾珠,越往前走越古怪,浓雾带着或甜或苦的味道、温度变化频繁,这些无期是否有毒?或许吧,我可能已经中毒产生幻觉了?
在浓雾中前行了一个小时,我那块瑞士生产的旧怀表,平时倒转的它难得在这里正着转动。半小时后走出浓雾,眼前是那堵高度和宽度都看不到进度的石墙,不同于之前似乎是梦中的场景,墙面的一切都真实可见。
没有出现之前那些恐怖凄厉的声音,它的表面是黑色但不完全光滑,数不尽的裂口周围环绕人为雕刻的细小符号,它们仅有蚂蚁大小,这些裂口没有张开发出光芒,当我触摸时,皮肤一丝丝地裂开,发出各色光芒的同时,那些声音也挤进我的耳朵。
瞬间整面墙壁上的裂缝全部张开,一种莫名的想法出现:“去看看、去看看”。身上的裂口中钻出五彩斑斓的柔软肢体,当我正要窥视缝隙时,它们遮住我的双眼、堵塞我的两耳。
我似乎突然坠入深渊,下落、下落、再下落,身体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碎裂般的疼痛让我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