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画
我们仨人在这有些狭窄的空间里席地而坐,就这么聊了起来。我之前的感觉是对的,我果然能和莫伯利聊的很来,而且卡兹也确实和他聊的火热。我们三人从外面聊到卡比内城,又从卡比内城聊了出去。我们说到了莫伯利曾经的大学生活,在那个北方,冬天异常寒冷的城市。他用手比划着跟我们描述了一次在大街上差点被风吹走的经历,听的我俩笑的直拍大腿。
“所以究竟为什么,你父亲和你的风格如此的不一样?”卡兹问。
“这并不仅仅是风格,而更多的时候是技艺,”莫伯利指了指旁边的一幅画,“我爸他们受到的训练就是磨练一种技艺:他们要将那些眼睛看到的,如实的记录在画板上。某种意义上,那根本不是创作,而是僵硬的将一些东西搬运到画板上。”
“我和他都是练习手,眼和这个的技术,”莫伯利用手指了指他的脑袋,“但是他需要的是分析,要用脑子像是一个尺子一样,衡量各种比例,思考各种透视关系,让画笔做现实和画作的桥梁。而我不一样,我被训练的不是那种‘理性,’而恰恰是一种非理性。”
“非理性?”我问。
“就像是一种无意识一样,像是梦。不要觉得它和现实没有关系,不,那恰恰就是现实,甚至是更现实的现实。那个不是肉眼看到的,却被我们如此真实的感受到的,被压抑的,然后又在睡梦中无所保留的回归的。那不是纯粹的感觉,那也是一种思考。”
“但是...但那并不那么被需要。”莫伯利有些颓废的用手掌摩擦着画布的边缘,“你知道的,人们喜欢的,其实不过是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而已。比如说那山间的景色,那是由眼睛捕捉到的山间景色,那无法质疑的,就在眼前的,山间的景色。”
莫伯利说的话让我想起了迪诺几天前跟我们讲的那个故事,那个公主,以及她喜爱的花。
“要去画花本身,而不是人们眼中的花。”我有些迟疑的说道,“要画生动的花,鲜活的,会有生老病死的花,而不是一个永久停留在一瞬间的花。”
“我爸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莫伯利有些惊讶的看向我,“但我一直不能理解,因为只要画笔落在了画布上,只要空白沾染了颜料,时间就定住了。固定了的东西,又怎么样能一直动呢?还有,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我和卡兹对视了一眼,随后卡兹将迪诺的故事说给了莫伯利听。
“但是说实在话,我们也不是很确定这个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有些无奈的叹了声气。
“我听过这个,只是是好久之前。很多细节早就忘了,而且可能之前听的时候也没讲的那么详细。”莫伯利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这么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们似乎在寻找什么答案,为了这个答案你们不得不从这个故事里寻找蛛丝马迹,而现在你们觉得破局的地方就在‘花’这里。”
“说的没错,”卡兹和我一起点头。
“什么答案?”他小声问道。
“不知道。”卡兹摇头。
“那你们在找一个什么东西呢?”他俯身离我近了些,似乎不想让什么其他人听到。
“不太确定。”我摇头。
“那找个毛啊!”莫伯利气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们最开始是对卡比内城的城徽感兴趣,你知道吗,那个像是一朵花一样的标志。”我连忙解释。
“月光花?”莫伯利抬了抬眉毛。
我点点头。
“你见过凤凰吗?”他看着我。
我摇头。
“狮鹫,独角兽,龙,见过吗?”莫伯利转向卡兹。
卡兹摇头。
“那不就得了?人们也没去追问关于那些东西的‘故事’啊,徽章这种东西嘛,别人想用什么就用什么。”
“那为什么卡比内城禁花呢?”我问道。
“额...或许城主大人是...花粉过敏吧,管他呢?我不关心这些事情。”莫伯利摆了摆手。
“不,你很关心这个事情,承认吧莫伯利。”卡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们在讲故事的时候你的那副专注的样子是绝对装不出来的,而且我还注意到你有些惊讶,你肯定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不...那个,我只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
“别装了,莫伯利,干你这行的人是需要灵感的,你的灵感从哪儿来呢?就像你这样每日坐在家里吗?”
“哦伙计,我灵感可太多了。你看我那天还在舞会上...”
“是爱泽瑞尔让我们来找你的。”
“干!”莫伯利无奈的摇了摇头,“那可是我的老板。”
他自己画室里无意识的转了几圈,随后又站着不动了,一脸纠结。
“整个卡比内城都没几个人欣赏我的作品...除了她。”
我和卡兹又对视了一下,一人一条胳膊将他拽着坐回了地上。
“说实话,我对这些东西确实很感兴趣,甚至一些东西可能和我父亲还有我的祖父有关,但是我对我现在拥有的生活还挺满意的,并且目前没有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莫伯利一坐下就开始掏心窝。
“你果然知道什么东西!说吧,这难道跟什么国王的阴谋论有关?”卡兹一下子眼睛都瞪大了。
“认识你真是太不幸了。”莫伯利发现了卡兹的本质,他其实就是个挖掘故事的赏金猎人!
“可是这为什么会跟你的父亲和祖父有关?”我皱着眉头问道。
“我是个画家,我父亲也是,我祖父也是。巧的是,他们二位都曾被招去王城过,给那里面的人画像。这也是为何他们卡比内城的贵族圈里这么出名。”
“天哪,那他们是否曾经和你说过...?”
“不曾,一次都没有过。”莫伯利打断了卡兹的问题,“据说是因为他们都被告知不许在外面谈论他们在王城给那些贵人画像时看到或者听到的东西。但是也有可能是...”
“他们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或许吧。”莫伯利从地上站起来,指了指外面,“来吧,我有些东西想给你们看,你们应该会很感兴趣的。”
我们跟着莫伯利又从楼梯上下来。他绕到了楼梯的后面,将地上的一大片地毯卷了起来,露出了底下的一道暗门,门把手放置在一个预留的凹槽里。
莫伯利拉了一下那个把手,却完全抬不动这道门。我和卡兹连忙上去帮忙,三人用了半天功夫才将这门拽开。莫伯利这常年久坐的画家憋得满脸通红,坐在地上直喘气。
“我...好几...没打开这地方了。”
“看出来了。”我用手扇风驱赶着从地下翻腾上来的灰尘,一股干燥且充满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有蜡烛吗?”卡兹盯着那道暗门后漆黑的通道问道。
莫伯利跑去会客厅翻腾了半天,从一堆东西里掏出了一根蜡烛,和一盒火柴。
叱叱!
呼
将火柴甩灭,卡兹横着拿着那根蜡烛,带头往那个通道里走。
下了几层,往右转,脚步声带着点回声。突然眼前变得漆黑一片,卡兹将蜡烛举高,我们借着蜡烛的灯才勉强能看清前方。
“这是个很大的仓库。”莫伯利小声说到,“我小时候进来过几次,里面堆有很多杂物。”
“你上次进来是小时候?”我疑惑的问道。
“我常年在外求学....更何况,你看着像是一个人会来的地方吗?”
卡兹在前面领路,我们跟着卡兹。他顺着墙壁用蜡烛的灯光照了照,在一个突出的地方把蜡烛伸了过去。
顿时四周又亮了一些。
“这里面还有灯油。“卡兹解释道,他继续沿着墙壁点灯去了。
“看。”莫伯利从脚边取来一个画框,这是已经表好的一幅画,带着深褐色的木制画框。
我们把它举到油灯附近,在有些微弱且在闪烁的火光下,一幅人像出现在了我们眼前。那是个老人,身上穿着礼服,嘴唇上方留了白色的小胡子。一只手撑着木制的拐杖,另一只手上抓着个烟斗,眼睛有神的看着远方。
“晚宴前的马布可先生。”画的背面贴着个纸条,上面的字虽然潦草,但是还能认得出来。
“这是我爷爷的作品。”
“你怎么知道的?”
“技法,风格,心思。”莫伯利靠近画布,眼睛跟着手指,“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写实派。不管是什么技法,一切都为了写实服务。哪怕是画的不舒服,哪怕笔刷的动作要在什么地方戛然而止,只要画的跟真的一样,他就一定会去做。对于他来说,这是个技能,这是个用来生活的技术,绘画不是生活,他不是个‘艺术家。’”
“但是你父亲不也是这样的画家吗?”
“当然不一样!或许稍微优越一些的生活会让人们更向往那些...所谓更高级的东西。有些人或许会将其称为自由。艺术性,其实是一种,个人性:画家将一个东西吃进去,吐出来,那多出的东西,就是他个人的东西,也就是艺术的东西。但是他不完全是自由的。”莫伯利顺着往前走,在幽暗的灯光中边走边观察着脚边的画作。
“你看。”莫伯利又拿起了一幅画,用手将画框上的一些灰尘抹去。那是一幅少女的画像。穿着白裙的少女手上拿着几束鲜花,赤脚站在湖边。“你看远处的山的弧度,还有湖畔的草和植物。那种笔画和手法。这都是心思啊。他将山画的柔和,是为了让人觉得少女内心柔和。他不刻意勾勒出那些太过细节的东西,是让人觉得少女心思的模糊,神秘。这风景不是风景,而是少女眼中的风景。你能看出来吗?”
我只能点头。
“人没法画出全然现实的现实。这点我父亲比我爷爷厉害。至少我父亲内心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一切视角都是什么东西的视角,而不是什么全然客观,又或者是造物主的视角。我爷爷不明白或许只是因为他不花心思去想这些东西吧。他不是个画家,他只是用这个技术生存发家,但光是画技而言,他已经很厉害了。”
莫伯利将画放下,我们又往前走了几步。
“我突然想到了个很好理解的比喻。如果是我爷爷是看事物一眼,然后比较着画一笔。那我父亲就是看一眼,然后凭着印象和自己的理解画半幅画。”
“那你呢?”
“那大概是闭着眼睛画完全幅吧。”莫伯利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我们又看了一会儿画,直到旁边的卡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啊!伙计们,快来看!”
我们连忙跑了过去。
那是一个挺大的木箱子,可能有三个人那么宽。里面全是卷起来的画布,用皮绳绑了起来,像是卷轴一样。
卡兹手上已经拿了一幅了,皮绳也已解开。
拿到灯旁边一照。
“花。”我看着那幅画说道。
卡兹又转身从箱子里拿了一卷出来,解开,铺开。
“花,还是花。”
卡兹又去拿了两三卷,他和莫伯利两人一起解绳。
“花,全是花,各种各样的花。”
“我的天啊。”莫伯利惊叹,“这个箱子里不会全是画的花吧。”
我们大概数了数,整个箱子里可能有上百幅画,画的全是花,各种各样的花。
“这是谁的画法?“我赶紧问道。
“我爷爷”
“你爷爷是给公主画花的画家?”卡兹惊讶的声音都大了好多,他的声音在这地下仓库里回荡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惊讶莫伯利爷爷的身份,还是惊讶这个‘故事’竟然有一部分是真的。
“我说了,我记得他确实去过王城...但不知道...”莫伯利皱皱眉头。
“那为什么这些画都在这?”我手上拿着一幅画,问道。
“好问题,为什么这些画都藏在你家底下,而不是被送到王城去给公主呢?”卡兹也觉得很奇怪。
莫伯利想到了是什么,他又仔细研究起了那些画。
“不对!”莫伯利将这些画转过来给我们看,“这些花都没有‘背景’!”
“没有背景?有啊。”我指着那幅画上,花背后的小花园。
“不,我说的是真正的背景。这些花的画,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的,都是同一个背景,他们没有真正的背景!”
“人工培养的花?”我试图抢答。
“被移植到其他地方的花?”卡兹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莫伯利摇了摇头。我们三个人在沉默中思考了一会儿。不过我突然在回忆中抓住了一丝讯息,顺着那思路往上爬...眼睛突然睁大:
“小花园!”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
“有没有可能,这些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画的,就像那个故事里讲的,国王将四处搜寻来的花都带进了公主的小花园!”
“每个进来的花都由一位画家用颜料记录了下来,或许这是为了以后花败了之后还能找一模一样的来代替,又或者是说他们想用这个方法来让公主在其他地方也能看到这些花?“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国王就没让人找来真的花,而是用这种方式画出最像真花的画?”我猜测到,“难怪他们要找你爷爷去做这件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