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道心差点崩了
张慎修挣扎着撑起身子,微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李明远,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挤出一句:“李公子……老夫这条命,是你给的。”
他忽然踉跄着就要下床跪拜。
李明远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肩膀:“老倌!伤口刚包扎好,别乱动!”
张慎修却执拗地摇头,手指紧紧攥住李明远的衣袖:“两次了……两次了啊!”
他声音嘶哑,
“皇后娘娘那次,老夫虽未亲眼所见,但太医院上下谁不晓得?娘娘高热不退,太医院束手无策,是你一粒神药起死回生!”
“李公子,你救了皇后娘娘,也救了我啊!”
话音刚落,他猛地咳嗽起来,青璇连忙递上温水。
张慎修却推开茶盏,红着眼眶继续道:
“今日若非你当机立断喂我吃下神药,老夫此刻怕是已经……”
他说到此处哽住,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却抹不净纵横的老泪。
“老夫行医几十载,自诩深谙岐黄之道,如今才知不过是井底之蛙!”
他突然自嘲地苦笑,声音嘶哑:“那日马车里你说要用煮过的纱布,我回去后立刻命药童照办,连换药的帕子都换了又换......“
“可这背上的伤......“他艰难地反手摸向缠满绷带的后背,指尖刚触到敷料便疼得倒抽冷气,
“越治越烂......“浑浊的泪滴落在床榻上,
“老夫行医四十载,竟连自己的伤都治不好......“
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死死抓住李明远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
“李公子,你说实话!”
张慎修喉结剧烈滚动着,
“是不是老夫......根本不懂岐黄之术?“
“那日你说我太医的水分大,是不是早已看出来了”
李明远愣了愣,抬眼对上张慎修执拗的视线,看见对方眼中摇摇欲坠的信仰——像是将熄未熄的蜡烛,明明灭灭映着这个老医者毕生坚守的《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执念,李明远心中咯噔一下,暗忖:“卧槽,玩大了......这老头道心蹦了......“
记忆闪回那日颠簸的马车里,自己不过随口揶揄了句“太医水分大“,
这个曾用“岐黄正道“训斥过药童的老人,此刻却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信仰崩塌的征兆。
溃烂的伤口仿佛具象化的心魔——这个把《黄帝内经》倒背如流的老学究,此刻竟像蒙童般颤抖着等他宣判毕生所学是否谬误。
“老倌你......“李明远喉结滚动,突然意识到封建时代医者的残酷——没有现代医学兜底,一次误诊就足以摧毁几十年建立的权威。
你轻飘飘的玩笑,却是别人押上一生的赌注。
李明远猛地晃了晃张慎修的肩膀,把这沉浸在自我否定中的老人惊醒。
“别胡思乱想!”李明远目光真挚,笑出了声,“老倌,你钻牛角尖了知道吗?”
张慎修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饱含期待望着面前这少年。
“老倌听好了,”李明远松开他的手腕,拿起桌上那本《伤寒杂病论》,
“我那日说你水分大,但绝非说《内经》或《伤寒》无用,更不是说你不懂医。”
张慎修怔住,仍是一脸迷茫不解。
李明远示意青璇把一个瓷瓶送过来,
“看这个,”
“你后背的伤口,我用你带的药粉,配上我蒸馏的酒,才救了你。”
他指着窗外,“你知道屋外那棵柳树为何能长这么高?因为它有根啊!”
“岐黄之术便是医道之根,扎得越深,枝叶才能越茂盛。”
张慎修眼睛微亮。
“我打个比方,”
李明远把《伤寒杂病论》放到张慎修手里,
“这本书里记载的方子,是前人在没有显微镜、没有解剖学情况下,摸索出来的治疗经验,堪称奇迹。”
张慎修眨了眨眼,露出迷茫,他不知道什么叫显微镜,什么叫解刨学。
李明远看着张慎修迷茫的眼神,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从包里里取出一个铝箔药板,在掌心轻轻摇晃。
“那日你可记得为何我说,说了你也听不懂?“李明远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目光落在张慎修缠满绷带的后背上。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药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就像现在告诉你,这药丸里藏着千万个看不见的'小兵',它们会钻进你的血肉,把那些让你伤口溃烂的'坏东西'一个个杀死——“
张慎修瞳孔猛地收缩。
“你定会觉得我在说仙家法术。
“李明远忽然嗤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扭曲的圈,
“可若我再说,这些'坏东西'比虱子还小万倍,它们漂浮在生水里,黏在没煮过的纱布上......“
张慎修盯着那团渐渐消散的水痕,他想起自己那日回府后,明明命药童用沸水煮了所有纱布,却还是用井水洗了手才换药。
“你看,“
李明远轻声说道,
“你连自己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
他忽然将药板重重搁在案几上,手中医案哗哗翻页,露出张慎修亲笔所书“金疮属火,当以寒凉药敷之“的批注。
“因为你们太医院还在用阴阳五行解释伤口溃烂!“
“还有,就拿你背上这伤来说,”李明远拿起药包,倒出些许黄褐色粉末,
“按《金疮要略》,这伤当用金疮药散,对吧?”
张慎修点头,这是最基础的外科常识。
“我方才用的,不正是你自己配的金疮药散吗?”
李明远继续道,
“处理你伤口时,只不过我加了个步骤——伤口消毒。”
张慎修皱眉,
“消毒?何为消毒?”
“打个比方,”李明远想了想,
“假如你的药粉是神兵利器,那消毒就是清扫战场,让神兵能直接对敌。”
“不消毒,你的神药也会被伤口里的脏东西拖住,疲于应付。”
张慎修若有所悟,“所以老夫的伤口越治越烂…”
“不是药不行,是伤口太脏!”李明远笑了,“你让神仙下了粪坑打仗,也得捂鼻子啊!”
这粗俗比喻竟让张慎修破涕为笑,神情轻松了些。
“回想下,老倌,”李明远继续说,“是不是你每次换药,都直接扯下旧纱布,直接撒药粉?”
张慎修沉思片刻,“确是如此。”
“那旧纱布上沾满了脓血污垢,你这一撕一扯,不是把脏东西都往伤口里送吗?”
张慎修面色骤变,“老夫竟如此粗心……”
“我那日说生水不干净,纱布要煮,你听了,但只是形式上照做,却没真理解背后的道理——要把脏东西杀死再用。”
张慎修终于恍然大悟,“所以李公子方才使用的烈酒…”
“没错,就是为了杀死伤口里的脏东西。”李明远点头,
“你的金疮药本就是好药,清热解毒,只是没遇到好帮手罢了。”
张慎修眼圈又红了,这次却是激动,他紧紧握住李明远的手:“李公子,老夫受教了!”
李明远拍拍他的手背,
“我没教你新医术,只是给了个新法子。这就像种地,好种子也要好土壤,火候到了才能收获。”
张慎修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一旁的青璇端来药汤,李明远示意张慎修喝下。
“你学的岐黄之术是宝藏,只是需要积累。”
李明远又说,
“从今以后,老倌你每次用药,都记得先把伤口洗干净,酒精消毒,再用药,效果会大不同。”
张慎修小口啜着药汤,认真聆听。
“你那小药童要是再偷工减料,不煮纱布,就让他喝粪水试试!”
李明远故意调笑道,
“他定会说'脏得要命',那时你就告诉他,伤口也一样,不洗干净,药再好也白费!”
屋内响起张慎修爽朗的笑声,他连连点头,样子竟比平日显得年轻几岁。
“许多病症,不是《伤寒》没记载,而是我们没掌握使用的诀窍。”
李明远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医术如枪,药方如弹,消毒如瞄准,三者缺一不可。”
张慎修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一条前所未有的医道。
“我不过一介后学,却承蒙李公子指点迷津,真是…”张慎修激动得语无伦次。
李明远摆摆手,转身整理散落的物件。
“好好养伤吧老倌。”
张慎修躺回床榻,望着窗外斜照的阳光。
他忽然领悟,几十年经书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未真正理解过“异病同治”的本质。
今日被李明远这简单的消毒之法点醒,他竟然有种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感觉。
太阳西沉,给窗棂投下长长的影子。
张慎修望着徐徐远去的夕阳,目光炯炯,似乎充满了崭新的力量。
那些医书上模糊的字句,那些年深月久的医案,此刻都在他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焕发出新的意义。
“青璇姑娘,”
他轻声唤道,
“劳烦取笔墨来。老夫要记录下今日所悟,让这珍贵的道理记录在册,以供后人传阅。”
无数的思绪在张慎修脑海中萦绕。
他明白,这只是开始,一个全新的开始。
屋外,李明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