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布并不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他宁愿待在臭气熏天的农场里喂猪或者伺候那些母鸡们下蛋,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架着装满原煤的马车在阴冷的树林和山路上颠簸。
如果是骑快马,从黑雾山到诺亚城最多只需要两天的时间,但是这些装满原煤的马车起码得走上整整七天。
每当凛冬将至,能源公司都会雇佣一大批地下城的贫民去矿山上充当挖煤人。因为诺亚城必须储备足够的燃料来应付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冬季的半岛,寒冷甚至比传说中的僵尸还要可怕。
要不是曾经在农场里赶过马车,阿布恐怕也只得去暗无天日的矿洞里挖煤。跟那些罪犯们呆在一起,听他们的粗言碎语,闻他们身上的那股子夹杂着各种臭味的臭味。
黑雾山上正式的“矿工”大约有一百多名。这些小偷、强盗、还有强奸犯们无时无刻不在盼着早点结束他们的劳役,从而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
城邦向来没有多余的空间用来建造监狱,所以那些触犯了城邦律法的罪犯们都会被送去挖矿或者去开垦荒地。
每当阿布来到这里看见那些跟煤炭一样黑的可怜家伙们,他都会在心底感慨做一个守法的公民是多么的重要。如果有一天他不幸也被押送到这里服劳役,然后像一只土拨鼠一样在阴暗潮湿的矿洞里干活,那么毫无疑问他将会选择用尽一切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或者是在逃跑时被守卫军打死。
装满了原煤的马车伴随着阿布内心的不断感慨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等渡过了前面的母诺河才算是踏上了诺亚城邦的领地。再穿过那片阴暗无边的血色森林后,就能看见成片的金黄色麦田和炊烟袅袅的村庄以及那高耸伟岸的城墙了。
过了坚硬的山路,马车驶在了松软的红土上。沉重的车身使得车轮碾过的路面留下深深的车辙,与之前路面上留下的车辙印错综交叉着,把干枯的松树叶和一些不知名的阔叶类植物压在了深深的车辙子里。
通往黑雾山和诺亚城之间的道路上满是这样蜿蜒曲折的车辙子印,可见这条道路在最近一段时间内的繁忙程度了。
走在野人的领地上总会让阿布感觉不自在。虽然黑雾山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是在诺亚城邦的控制之下了。山脚下还驻扎着一支百人的正规城邦守卫军,但是山上毕竟还住着一支野人部落。阿布总感觉脸上涂着油彩的野人们躲在山上的树林中用弓箭和毒针对准着他的后背和前胸。
十六年前,黑雾山的擎风部落灭亡之后,控制着半岛南方的部落联盟又将穆氏部落派驻到了黑雾山上。联盟的目的无非是想以此来宣告黑雾山依旧是属于部落联盟的领地,虽然山脚下驻扎着全副武装的城邦守卫军,另外还有几百个“矿工”正在没日没夜的从他们的领地里挖走煤炭和矿石。
部落联盟对于黑雾山的控制早已名存实亡。
二
“要不是我的第三个孩子要出生了,我才不会接这个活呢!”阿布跟同车的另一个运煤人,棕色卷发的吉姆奎因说道,“我并不是因为害怕,我只是不喜欢颠簸,你知道我的老腰受不了这种折腾,要在马车上整整颠簸一个礼拜,这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阿布在打了个哈欠后接着又说:“等我老婆生了之后,我就去辞了这份工作,然后开个小酒馆。那些野人们酿的酒,相信地下城里的那帮子酒鬼们会很喜欢,哈哈哈!”说完阿布便满嘴喷着口水大笑了起来,那模样就像他真的赚到了一大笔的钱一样。
拉着缰绳的吉姆其实早就知道,这个爱唠叨的阿布,虽然长着一头的长发,高高的个子模样似乎还不赖,但却是个热衷于赌博和妓女的家伙。他欠下了地下城的赌馆一大笔钱,所以才不得不当起了运煤人。
运煤人的报酬虽然比不上那些临时雇佣的挖煤人,但驾驶马车也算是一门技术活,所以得到的报酬也不算低,起码不需要整天待在肮脏黑暗又潮湿的矿洞里干活。
“好了吉姆,是时候了,在河边请把马车停下,我跟他们说好的,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在河边的林子里等我们。到时就说你拉肚子了像上次一样,我看过了那几个骑兵营的家伙跟上一次的不是同一批人,所以说同一个谎言不会被揭穿。”阿布坐直了身子对着吉姆说道。
“我觉得这种事干过一次就够了!”老实的吉姆有些不情愿的嘟哝道。
“你是说,那些美味的兔子肉和野山鸡你吃一次就够了?你的妻子难道没说她很喜欢你带回来的这些不花钱又美味又有营养的东西吗?你老婆难道没有对你说,哦!亲爱的吉姆,你真是太能干了!然后给你一个热情的吻吗?”阿布带着轻蔑的语气嘲笑着眼前这个老实人。
“那是因为我对她说这些东西是煤矿的朋友送的。”吉姆不满的解释道。
“不管这些美味是从哪里来的,总之我们的家人都爱吃对吗?而且又有营养,我们虚弱的孩子们需要营养。对了吉姆,还有那酒……叫什么酒来着?”阿布靠在煤堆上问道。
“土松子酒!”吉姆不情愿的答道。
“哦对!杜松子酒。”
“是土松子酒!”吉姆再一次不情愿的纠正道。
“好了,别担心了,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过,一辆马车上少掉一些煤,他们是不会注意到的,你就放心吧!我的朋友,赶快把马车的停下来,我要方便了,我是说真的。”阿布催促道。
吉姆不情愿的拉住了缰绳,马车在河边的林子边上停了下来。
“吉姆这家伙又要拉肚子了,真是拿他没有办法!”阿布冲着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其他运煤车大声的说道,完全不顾一旁吉姆难堪的表情,不过吉姆的这幅表情正好符合了阿布所说他要拉肚子的状况。
最后一辆运煤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停在了阿布他们马车的面前,负责保护运煤车队安全的骑兵队停在了他们的面前。三个年轻的骑兵没有下马,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问道:
“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停下?”
骑兵营的士兵除了身穿统一的守卫军团的灰色制服外,还披着蓝色的呢绒披风,这是骑兵营特有的装备。制服的左胸前绣着一把利剑和一杆步枪交叉的图案,这就是诺亚城邦守卫军团的标志了。他们背着步枪,腰间挎着腰刀,守卫军团标准的装备配置。
“不好意思长官,吉姆他又要拉肚子了,真是没办法。他每次来矿山都不能拒绝那些罪犯们炖的老鼠肉汤,完全不顾他脆弱又敏感的肠胃。结果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肚子开始发作了。我想总不能让他拉在马车上吧!”阿布用丰富的表情和手势配合着他从嘴巴里喷出的口水。
年轻的军官迟疑了一会,说道:“好吧!那请快点跟上我们,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回到城里去!”说完三个年轻的士兵便掉转马身策马离去。
望着远去了的骑兵,阿布一脸羡慕的表情,叹息道:“唉!我这辈子恐怕是参加不了守卫军了,我已经四十岁了。我还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儿子身上吧!”
“那就先祈祷你老婆这次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吧!”吉姆在一旁偷偷地嘀咕。
阿布回过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过在四分之一秒后他又喜笑颜开了。
“你这是在嘲笑我吗?吉姆!我想我妻子的肚子里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总比你老婆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强吧!你的年纪比我大吧!可是你听到过有谁叫过你爸爸爸爸爸爸吗?那娇滴滴的声音,发音都还不标准的爸爸爸爸……”
老实的吉姆显然被阿布说到了他内心的痛处。
“好了吉姆老兄,不说这些让你伤心的事情了。”阿布笑了笑安慰道,“还是让我们在车上躺会,等着那些野人把兔肉和山鸡,还有带劲的杜松……土松子酒送过来吧!然后让他们要多少煤就拿多少吧!也好减轻我们马车的重量,瞧这些可怜的家伙都累坏了。”阿布摸了摸棕色的马背。
天空已近暮色,空气正变得越来越冷。树林里不时传出一些动物诡异的叫声,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叫声,就像是一只动物在另一只动物口中挣扎的哀嚎声。
“他们怎么还不来?”吉姆有些焦急的问道。
“谁知道呢?他们在山顶上的家门口就应该看到我们的车队了,那些野人的眼睛比老鹰还尖锐。”阿布继续半靠在车上翘着二郎腿,抽起了卷烟。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不对劲。”吉姆说完,神色紧张的环顾着周围。
“我发现你的胆子真的比那些老鼠还要小。你没见过那些老鼠的胆对吧!”阿布把嘴凑近了吉姆的耳朵,“我见过,在那些矿工罪犯们把老鼠开膛破肚的时候,真的很小,就像……”阿布努力的想着拿什么比喻老鼠的胆。
“不过,他们炖的鼠肉汤真的是美味啊!”他最后说道。
一旁的吉姆早就皱起了眉头,他一想起那些鼠肉他就忍不住要呕吐起来。
接着,阿布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了在地下城妓院鬼混的故事,那是他老婆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吉姆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在心里骂着眼前这个无耻的家伙。
阿布却眯着眼睛,神采与唾沫一起飞扬的描述着一幕幕精彩的回忆,直到一阵猛烈的枪声和凄惨的叫声在河对岸的血色森林里响起。
三
阿布和吉姆几乎同时从地上跳了下来,四目惊愕的望着河的对岸。
母诺河并不宽,
更加恐怖的声音伴随着枪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就像是刚刚听到的某种动物落入了捕食者的口中而发出的绝望的惨叫声,两个人一时之间都吓得说不出了话来。
“前面出……出什么事了?”
“我……怎么知道。”
“是遇到野人了吗?”
“还是遇到野兽了?”
“不会是遇到尸鬼了吧!”吉姆突然瞪大着眼睛惊叫道。
“笨蛋!半岛上早就没有尸鬼了,它们在一百多年前就都被杀光了!”阿布激动的叫了起来,眼神中却充满了恐惧。
“除了长城外面的。”阿布低声地补充道。
“是那些野人,看来他们不情愿拿野兔子野鸡跟我们换那么一点煤了,他们的野心变大了。”吉姆推测道,并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
“我们怎么办?”此刻的阿布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神气,他一脸慌张看着吉姆问道。
“我们快躲起来。”吉姆看了看周围,草丛和岩石似乎不能让他感到安全。
“上树,我们爬到树上去!”吉姆叫道。“就算是尸鬼来了,它们也不会爬到树上来。”
暮色昏暗,残阳如血。冷风不断的灌进两人的衣领和袖口里,吉姆和阿布各自蜷缩着身子半蹲在碗口粗的树干上。
前方的树林里的声音渐渐的平静了下来,除了嗖嗖的风吹树叶的声音。
两人眼睛紧盯着对岸树林里的动静,却依然没有丝毫想从树上下来的打算。
突然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穿着守卫军的制服,肩上披着的灰色披风已经像是被什么东西撕破。
“是他,那个军官。”阿布小声的惊呼道,另一颗树上的吉姆连忙给他一个闭嘴的手势。
骑兵营的年轻军官正不顾一切的沿着林间的小路往前跑着,在走上木桥的时候,还不时的回头看着,差一点就滚落到了河里。
那副惊恐的表情让阿布想起了在矿山即将被宰杀的老鼠。不过,在看见从树林深处走出来的尸鬼之后,阿布这才意识到那个年轻的军就是那只可怜的老鼠。
当军官在回头看见身后的尸鬼之后,他竟放缓了脚步,回过身踉踉跄跄的倒退着步伐,最后扑通一声跌倒在了满是车辙的地上,露出年轻俊美以及惊恐的脸庞。
尸鬼一步一步的向他靠近,张开的嘴角边新鲜的血液正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它几乎赤裸着,全身的肌肉严重的萎缩,干巴巴的躯干就是一具会走动的木乃伊。它全身上下的皮肤就像是此刻天际边残留的深色云彩,深凹的眼眶里闪着绿色的光芒,如深夜里饿狼无异。
年轻的军官再也没有站起来,他的步枪已经丢了,腰刀也不知了去向,他胡乱的摸着身上的口袋想要找出一件抵御尸鬼的武器。
那尸鬼现在更像是在玩弄他的猎物,它用干瘪的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喉咙里发出了令人胆寒的低吼。
军官急促的呼吸着他即将永远也呼吸不到的空气,汗珠已经爬满了他稚嫩的脸庞,深邃的眼神却紧盯着眼前的尸鬼,他似乎在集聚勇气和最后的力量。在尸鬼弯下身躯张开还留着血水的嘴巴像他脖子凑近的时候,勇敢的年轻人突然把一把匕首刺进了尸鬼的胸膛。
那尸鬼却完全不理会胸前插着的匕首,它的身躯里几乎流不出一滴血来,只流下一些透明而又黏糊的液体。
尸鬼抓起地上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就像举起一只受伤的野兔。然后慢慢咧开嘴巴,露出两颗异常尖锐的犬牙,咬向了那年轻军官的脖子……
当一具惨白面孔的尸体被扔回到地上时,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依然直勾勾的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待即将到来的黑夜。
不过尸鬼并未就此罢手,它拔出了插在胸前的那把短刀,然后又走向那具已经干枯的尸体,用短刀割下了那个面色惨白的头颅,把它扔到了吉姆藏身的那棵树底下。
头颅上那双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眼睛以及那副惊恐未安的表情,让藏在树上的吉姆再也无法平静,他终于从四米多高的树杆上跌落了下来。
吉姆真心希望这一下能把他直接摔死,不过他并没有如愿。他一边不断的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拼命的往后挪着身体,直到他靠在了树干上再也无法移动。
还藏在树上的阿布,此刻也在胸前划起了十字。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想要去救吉姆的念头,虽然在他心中,吉姆是个不错的好人。
“阿布,救我!”这是吉姆最后喊出的话。
尸鬼用那把短刀割破了吉姆的喉咙,然后对着喉管里流出的鲜血如同饮酒一般。就在那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阿布的眼前发生了。阿布甚至以为是因为自己极度的恐惧而出现了幻觉。
那个刚刚还形如干尸般的尸鬼在夕阳的暮光下忽然变成了一个肌肤饱满的人形,他全身赤裸,绯红的皮肤逐渐变得浅淡。就像一个刚获新生的婴儿一般,沐浴在暮色渐沉的昏暗天空下。
阿布用手死死的捂住嘴巴,不让自己颤抖的嘴唇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不过他内心依然期待着能看到那张脸,巨大的好奇心一点也不比他的恐惧少,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当那双还闪耀着绿光的眸子转向阿布的时候,阿布就明白自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