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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神剑山庄 言身寸走之 10311 2024-11-11 16:24

  川蜀之东,渭水以南,绵延着一条蜿蜒上千里的山脉,巴山。

  巴山北接秦岭,南达荆湘,以一己之力将四川盆地和中原地区隔绝开来,它以山脉之高北御寒流,又以地势之险东摒战端,因而成就了名满天下的天府粮仓。

  巴山腹地,有一小镇,名曰江口。江口镇地势狭窄,但人口却十分稠密,历来以盛产美酒佳酿而闻名,这里的酒文化自然也是长盛不衰了。据传在宋元代时,此间烧制的酒酿为朝廷钦定,成为宫宴御酒,可见其实不虚。

  江口镇以北,有一条大河名曰驷水,其水源起于巴山腹地,经嘉陵江而汇于长江之中。驷水水质甘醇,正是江口佳酿赖以成名的关键。

  这一日是农历七月廿八,正是钦命四川宣抚使征纳酒贡的日子。各大酒庄莫不摩拳擦掌,专等钦差到来品鉴,若有哪家被定为今年的头牌,那便也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了。是以与往常过年时节一样,驷水两岸张灯结彩,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忽听得轰隆隆数声炮响,但见驷水河道中数艘龙船行过,桅杆上扬起几面黄莹莹、金灿灿的大旗,上书“岁贡御纳福康”等字样。

  不待头船行定,后队各船一字排开,又有数十面锦旗升起,迎着河风,呼腊腊作响。

  居中一艘船最为宽大,船舷两侧分列两队甲兵,皆是银枪铁甲。几声炮响过后,数丈高的桅杆上扬下一面金旗,上书“钦命兵马司大将军四川宣抚使田”。几通鼓毕,便有数艘小船沿江驰呼:“今日乃皇家御酒纳贡之期,大将军田奉命钦点御贡,请各家献酒点验,不得有误!”

  这江口御酒原本每年三四月中便有钦差特使专门点验,送至宫中经食官大作品评筛选后呈皇帝和王族贵胄御定,再在严密监视下加工制作,待每年七月下旬完工验收后,再经快船快马转送入京,专供皇家中秋宴饮。

  宫廷贡酒虽然历来颇受皇家重视,却只是专司转运的“漕司”衙门和地方上的知州县令一类的人物来点验征收,从未有过宣抚司亲临验酒的先例。要知道宋元时,四川置“路”,川蜀乃至陕甘一带的许多地方兵马也都由四川的宣抚司统领,因此其官位之高已属翘楚。其时正值宋蒙混战,四川又长期处在双方交战的中心地带,这四川宣抚使则更可以说是独揽了川蜀一地的军政大权。

  听是田世年亲临,小镇上的伙夫匠工们无不深感诧异,纷纷凑往江边,望船上瞧去。但见船队森然,中间一艘高头龙船,船身高出众船数丈,船上叠设两层宽大楼台,楼台下亦一色铁甲兵勇。再上楼台中数十人或着绿或戴红,乃是一众大小地方官员,这些人都是恭恭敬敬地欠身而立。最上台楼中间竖起一面金黄大旗,纛旗下一人身批紫花官袍,腰系金缕玉带,负手而立,威风凛凛,正是时任川蜀兵马司大将军、四川宣抚使田世年。

  众人哪里见过这等官差?有人赞道:“好个威风的将军唷!这等主儿不是比那知县老爷还要威风十倍!”也有人叹:“老汉为皇上作了一辈子的酒,倒也有这福分,教我今日里见着了这等的上官哩。”

  更有人议论:“大将军征贡,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莫非今年又有新皇登基,新皇上自家个儿也要喝几杯?”有人接过话头:“那可难说咧,前些年不是就有老皇上被那鞑子掳了去的?”边上立时有人道:“诶呦!小声些!这也敢提?”更有人猜测道:“只怕是防强人打劫?这二年盐铁茶道的祸事可是不少!”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却是谁也拿不定主意。

  再说这边,炮仗鸣过,岸边百姓人山人海,看稀奇的、凑热闹的,早把两岸滩头围个水泄不通。

  众官差拨已毕,兵丁小吏们各自领了差使去了。各酒庄的汉子们也按惯例一一抬着酒样交付,又有一干官吏兵员点视的点视,查验的查验,更有抄录、封印、交割者,秩序井然。几家大酒庄则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搬酒运槽,亦是忙得是不亦乐乎。

  却说这田大将军,坊间传言其人不止勇武善战,屡屡在对蒙古、西夏作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又专司逢迎打点,其平日里四处劫掠所得大部分也尽数拿来买通门路,加之宋廷南渡后官场风气早已靡废不堪,他这样的“能人”近几年自然如鱼得水、官运亨通,一路拔擢之下,一个小小的步兵都尉几年间竟然官拜一方大员。

  又过得几刻,田世年才从船楼中缓步而出,见台下一众官员恭恭敬敬地侯着,垂头而侍,极是满意,这才抬抬手唤过一人,在他耳边嘱咐几句。那亲信校官连连点头,下得楼台,穿过众官自顾自地去了。

  这些地方官员平日里与这位新任不久的田大将军谈不上多少交情,却也知晓这田世年乃是个飞扬跋扈、明争暗抢的主,甚至为了一己之私仗着王命旗牌随便杀几个官员也不在话下。此时众官在船下已站了小半个时辰,却不见照例训话,也没人侍坐奉茶,个个犹疑不定,惴惴不安。

  不多时,岸边人群哄闹,当先奔出一彪人来,为首一人正是先前离船那人。

  “押上来!”只听那人高喝一声,一扬手臂,人群开处,一群兵勇押了十来人朝官船而来。

  只见被拘的几人重枷铁锁,乃是囚徒模样,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是吃了不少的苦头,此刻在兵勇的推搡之下踉跄而行。

  囚犯所过处随即又被人群围上,百姓们也都惊诧不已,议论喧哗。

  这些人被押至江边,就在这些官员身旁跪定,为首那人才上船楼复命。

  众官有的不明就里,有的则早已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原来,这几人正是昨日县里未曾报到集齐的官绅和员外,不知何故竟然出现在这里。

  又过了一盏茶时候,田世年才从官船的楼台里踱步出来。众官见状一个个跪下拜见。田世年大咧咧一摆手,也不唤众人起身,高声道:“田某蒙圣上钦点,忝任四川宣抚司,身上担着朝廷和地方安危的干系,时时刻刻不敢忘忧心报国。而我们有些地方官,为官一方,却不事政务,误我军机,你们有谁是不知道这是死罪?!我一个月前就明告各衙门半月内加征三钱军粮,时至今日,这些狗娘养的还在给我摆脸子!”

  “哼!”话到此处,田世年猛地拿起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又大叫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中间,还有不少想着跟我作对,那就试试看吧!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我田某人既然担着朝廷的干系,就绝不允许你们肆意妄为!今天本将军来替皇上督办御用之物,本不该杀人,但若不办了这几个人,往后你们还有谁会拿本将军的话当回事?”

  这时岸边群众也都安静下来。只听官员中有人回道:“大将军的令是本月初才下达,下官们筹措也要时日,如今战乱頻仍,催粮不到始终是下官们的过失。望将军念在我等为官还算竭力尽职,放过几位大人,我等今后肝脑涂地以报将军哪!”

  众官齐声附和。

  “好!好的很!你们既然这么一条裤子通气,那这九个人欠我的一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军费,你们中间谁来认了?”

  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皆是哑口无言。

  “那就休怪我田某不通情面了!”田世年一摆手,为首那校官得令,示意法令官挥动旗帜,霎时间一排排袒胸露乳身材壮硕的刀斧手齐刷刷转将出来,这些人在囚徒身后站定,又有人端了酒送刀斧手喝了。令旗挥动,立时鼓号声大作,两排兵勇给犯人除去枷锁,一前一后摁的摁,揪辫子的揪辫子,刀斧手举起大刀,瞅准了人犯的脖颈暗中运劲,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行刑。那几人犯早已吓得瘫软,兀自口中“啊呜”不停,原来为了不让这些人开口叫喊,他们口中都被塞入了一颗大小刚好的桃核,闭也闭不拢,喊又喊不出,当真痛苦至极。这时眼看大刀落下,或是惊吓或是挣扎着终于叫出了声来。

  人群中谁也没见过这等阵势,一阵骚动。众官捣头如泥,只顾着喊“饶命”。

  田世年咂了两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这几个人敢和我对着干……今天就是天王老子都留他不得!你们嘛,要活命倒也不难,今天是七月二十八,中秋皇上赏宴之前,你们这几个府衙得把一千二百万两银子给我凑齐了!”

  众官哑然,哪里还敢再多言?

  田世年见时候已差不多了,正要示意行刑。突然“嗤”的一声,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迎面而来!田世年早年在少林寺出家,被逐出门墙时武功已经小有所成,虽不算一等一的高手,但也算是有些道行。这时听的破空之声,已瞧见三枚铁蒺藜迎面射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红衣人。

  那人来的好快,没有人看清他从哪里来,只见一个跳跃他已从众官跪倒之处闪过,左手挥动,又射出三颗铁蒺藜,右手长剑也向前随身形刺出。

  田世年身子一歪,堪堪躲过前三颗射像眉心的暗器,不待他有回神之机,后三颗蒺藜已然向胸前射到。这三颗已经算准了他的身位,却是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了。

  红光闪动,那女子经来到楼船的桅栏外,正待飞身向上,楼台边突然闪出四个人影,四柄长剑一齐砍到。“哦?”那红衣女子会心一笑,似乎并不意外,她右手手腕在头顶挥动一圈,发出四朵剑花,左手望船舷疾拍,双足一点,已然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绕过四人欺上了楼船。

  那四人正欲回身,只听一声娇喝:“不要命了?”便觉背心一麻,栽了下去。

  却说那边田世年堪堪避开前三颗暗器,后三颗蒺藜已到面门和腰腹,他只得身子一矮,想躲过射向面门的一颗,射向腰腹间的两颗无论如何也难救,料想只能用肩胛生生承受了。但他只觉背心吃痛,接着向后便倒,两枚铁蒺藜贴着面门飞过!

  “好险……”险字未出口,田世年便觉身子一轻,仰面又向前摔出。正欲起身,一柄长剑已然抵住咽喉。

  长剑那头,正是射出暗器的红衣人。

  一个全身红衣十八九岁的年轻女人。

  “你……你是谁?”

  红衣女子并未答话。

  “师妹,你也来了。”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田世年这才看见,刚刚就是这个人把自己从暗器下救起又摔了出来。楼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武士,都是他的近身护卫,此刻都躺在地上,呼号不已。再看那男人,约摸三十来岁,人高马大,方头大脸,面色黝黑,穿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却不相称地挂着一柄短剑,显得有几分滑稽。

  “你来这里,可是师父的意思?”那女子开口说道。

  “是,也不是。”那汉子道:“师父只是担心你……”他顿了顿又道:“此间事了,你和我一起回武当山,见他老人家一面吧?”

  那女子没有回答,用剑封住了田世年几处穴道,这才让他起身,但她的剑尖却始终抵在田的背心。那些近侍们互相搀扶着也站了起来,他们中多数人尚且不知道自己怎么倒下的,加之自己的主人还在人掌控中,所以谁也不敢轻动。

  “还不把人放了?”红衣女子呵斥道。

  田世年面色苍白,点了点头,传令官得了讯,指挥着刀斧手退开,又给几人松了绑。

  田世年黯然道:“下官担着守土保国之责,行的也都是军令国法,如跟二位有什么过碍之处,还望明示。”他听得那汉子自称武当门人,心想对方既是名门正派,看来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心中登时宽慰了不少。

  便在这时,船外岸上、滩头、旁船之上,已经陆陆续续密密麻麻满是兵丁,层层叠叠,把这头船围了个铁桶一般。陆陆续续还有不少船只、军马向这边涌过来。兵丁之外,又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烧火的驼子,有挑担的脚夫,都是这小镇上最普通不过的百姓。兵阵之中几个头领模样的人奔走调度,早差人把住了各处要道,说什么也不能走脱了刺客凶手。

  这些兵将都深知,若是今日大将军有所失,只怕自己这些人都难逃重责,但若能救得他出了危难,日后说不定便能平步青云,从此飞黄腾达了。但又深恐这二人武功卓绝,仓促行事只怕适得其反。加之田世年连连喝退,一时之间,众军士只将那官船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登船。

  那女子剑往前送,喝道:“看样子,他们想要你的命?”

  田世年背心吃痛,额头汗如雨下,又急喝止其中几个跃跃欲试的兵丁。

  眼见陡生变故,地方官员们也都六神无主,只道是敌国来的刺客要对大宋的官员行凶,又惊又怕四散奔逃。

  眼下宋、蒙之间,宋与西夏之间,连年交战,川陕各地兵荒马乱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数十年。

  众官之中,不乏有私吞朝廷税银者卖官鬻爵者甚至官军拌贼行劫者,只因连年战事,诸多弊行竟至无人查究,是以往往逃脱惩戒。今日眼见钦命将军亲至查问军粮,自己以往诸多罪愆恐怕难逃追责,又见那九人仅仅因为一百多万两银子就要人头落地,心中实实不免恐慌。此时不免想:若是刺客真得手了,那自己这些隐情不就可以逃得一时了?也有人想:这些刺客行刺,直似入无人之境,我等身着袍服,怕是也难逃一劫了!念及此,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忧。

  这些官员本拟逃开,奈何军士们一圈圈一层层围得密不透风,一时之间竟无法逃去。

  田世年提了一口气,但觉背心风门、气海两处大穴上酸麻无比,四肢更是动弹不得半分,勉力催动内力,只觉所到之处气息凝滞,原来自己所中的乃是一门极厉害的点穴手法。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本……下官身系一方安危,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纵有过错,实非本心。”田世年自知以自己官威之盛,莫说一般的江湖豪客,就是一些豪门大派也不会轻易与自己过不去。一则自己这些年已鲜有与武林中人的纠葛,况且那些事情自己做的十分周密,更何况陈李二人向来与江湖门派不穆,江湖中人绝无因此向自己寻仇的可能。二则武林中人打打杀杀,乱世之中本来命如飘蓬,江湖争斗死伤人命亦乎在所难免,官家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湖中人素来也与官府两不相干,江湖中人自然也决计不会主动跟官家过不去。

  他又想,江湖豪客素多贫穷,许多人往往不屑打家劫道的勾当,却不乏向奸商恶富们勒索财资的行径。但这些人既然向自己动手,而且出手举重若轻,自然绝非一般的江湖豪客。念及此处,刚刚稍安之心又躁了几分,但他于一生之中经历过数次生死,因此仍是十分镇定,说道:“二位所说何事下官实是不知,今日但有所求,田某无有不允,何妨坐下来慢慢细说……”

  “狗贼,你倒沉稳得紧!”那女子又是一声怒斥,喝断了他。

  田世年方欲转头,但觉背心里一凉,那剑尖已经刺破层层衣衫,直抵住他的大椎穴,只听那女子声音忿然:“再敢稍动,我可要在你这腰上捅几个窟窿了!”

  听到骂声中尽是“狗贼”、“贼子”,田世年猛地醒悟:“啊呀!是了,是了……这却糟糕!”跟着他额头、背心几处的汗又冰了几分。

  忽听那女子说道:“师兄,师父的意思,是不是一剑杀了?这等贼子,不可再留他为害世间。”

  田世年听得这声“杀了”,犹如身坠冰窟,登时万念俱灰,心下茫然:那件事做得极为隐秘,就算包拯再生只怕也查不分明,这俩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知晓的了。那又是为了什么事?

  却听那汉子道:“且慢动手!此事须慢慢理会。”又说:“此等恶贼杀之犹屠猪狗,但要洗陈王二人冤屈,只怕尚有诸多关节。此去临安又路途千里迢迢,尤然殊为不易。”言语中颇有踌躇之意。

  那女子道:“师父他……”不待语竟,她忽地剑尖疾点,随即还剑入鞘,道:“既然师父不让杀他,那就让他吃些苦头。师兄,这招‘飞星传恨’可还瞧得罢?”

  她这一点一带之中,实则蕴含数招奥妙的变化,每一招变化之中,又有几种不同的去势和劲道。她剑随意动,田世年的后背之上早被刺出几朵梅花,一带之中又已点中他多处大穴。

  那师兄笑道:“师父常说这招剑法狠辣有余变化不足,我瞧师妹这一剑,却于快和准中又含有‘纤云弄巧’和‘云汉暗度’的繁复奥妙,师妹于剑法之上的巧思,令人佩服!”

  那女子苦笑道:“早知道又被你看穿了。”

  那汉子不去理会,只说:“师父说朝廷和官场的事我们原是不便掺和,但陈大人的遗孤毕竟尚幼……”

  他二人本是半道里接的头,那女子对其中诸事只知大概,尚属不甚了然,当下那汉子就将其中情由细细说了一遍,他越说越恼,说到后来,神情更是激动万分。

  田世年听得这些言语,心想原来自己做下的种种丑事,原来已经被人知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有半点侥幸,想这里虽然层层护卫看起来有如铁桶一般,但奈何自己身处他二人剑下,这些近卫侍从一者投鼠忌器,二者功夫也远在他二人之下,想要脱困实是难上加难。思忖:无论如何只先苟全性命,再作计较。

  正思量间,又听那汉子言道:“我跟着他已经大半个月了,好不容易等到今日这等机会,才好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认罪业,有了供状,就不怕他飞出天去。”

  那女子笑道:“难怪江湖中人都称你做‘一字慧剑’,亏你想得到用这官府的法子,正当得这个‘慧’字。换了我,可只会一剑将他杀了。”

  田世年心下恨恨然:“这可不异于将我杀了一样恶毒。那些事要让皇上知道了,我岂有命活?”突然心头一震:“‘一字慧剑’?这名号怎地这般熟悉?一字慧剑,一字慧剑……啊!不错,‘一字电剑’!那个蒙古勇士……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忽听那汉子问道:“收验岁贡历来非你之职,为何今年由你来征?这其中是何缘故?”

  田世年汗如雨下,回道:“不错,看来你们知道的不少。但其中缘故,你们确是不知道的好。”

  “哦?”

  “此乃绝密军机,若有所失,非但我本人性命难保,还会致使千万生灵涂炭,只怕那时我大宋亦有倾覆之危……别说我不敢说,就是你们听去了,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那也是诛三族的大罪。”

  “哦?死到临头你倒是发起善心来了?你所犯的罪过,早该死了十回八回了!”那女子怒道。

  “快说!”那汉子左手轻抬,呼的一掌临空劈下,便即震碎田世年身前半只案台,案台方碎,掌风犹自未止。

  田世年心下骇然,知这是一门极厉害的内功,若这一掌劈在己身,岂不化为肉泥?再也不敢以泄露军机为意,当下将实情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虽然宋蒙长期混战,但北方的另一个游牧王族,即由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建立的大金国,已然成为宋蒙共同的最强大的敌人。数十年前,大金国南下擒前宋二帝,发“靖康之变”;近来金国既占大散关后,又陈列重兵,袭扰淮河一线,虎视中原,锋直指新都临安。

  而不久前,蒙古国汗王孛儿只斤窝阔台发三路军伐金,攻金庆阳、卫州、潼关等地,不想连吃败仗,损兵折将,亟待复仇。

  因此宋蒙两国相约于今年中秋,在河南郡应天府密商联军抗金的大事。

  而为保大事周密,许多须在川蜀一带置办的事宜皆须以军机为名,更兼川蜀之地尚在几国交兵地带,这才由皇帝密诏于宣抚使司,亲自置办御酒以备国宴,并秘密宣旨各地方兵马掌事,不可使与蒙古军稍有摩擦,坏宋蒙之谊,又要时刻提防金兵南下,侵扰成都、汉中。

  且说这边众人正忙着贡酒检点,忽见那头官船外,人声鼎沸,几百号兵丁往来飞奔呼喊,早有人来探报官船之中出了事故。

  这总督检点的,正是随军的主簿李硅。这李硅听得来报,急匆匆奔将过来,拨开人群,方上得楼台,早看见田世年额头涔涔雨下,吃了一惊,这才瞧见他身后的二人,未及细看,忽觉脖颈上一凉,一柄短剑已森森然架在肩头。

  他随军征战多年,生生死死也见得惯了,此刻虽不是十分怵事,还是喘了几口粗气才定住心神。但见这持剑的汉子二十七八上下年岁,方额大脸,面若重枣,颇显得几分老成,他左手所持的乃是一柄弯弯曲曲的短剑,但他手臂什长,恰巧却弥补了这短剑的劣势;这女的约摸二十上下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虽是一脸怒气,却盖不住几分俊俏。两人身后歪歪斜斜倒着几个人,正是田世年最亲近的几个兵将,另有十几个近卫正团团围在周遭,只是没一个敢上近前。

  再斜眼瞧那剑刃时,只见阳光下剑身明亮,剑柄处闪烁点点异光,显是精铁造就的宝剑,李硅心中暗暗叫苦:“啊唷,险成剑下亡魂!”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此事与你无干,你既来了,就做好文书供状,说不得便饶了你的性命!”说话间,那汉子已然收了手中之剑,只把手一伸,那李硅就已站定。

  原来,这“一字慧剑”不但手臂极长,而且膂力极强,加之一套外家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一抓之下,已然点中了这李硅几处大穴,谅他也飞不出这船楼了。

  当下那师兄妹二人迫着田世年将种种关节是非一一叙述,只说他如何如何设计陷害,又如何投敌,再怎样上下打点贿赂掩盖罪行等等,但他素来狡黠,于十分利害之处总是遮掩略避,若非二人催促逼问的十分确信之事,他自是能省则省,能盖则盖;二人从船楼上扯下几块锦缎,命那主簿拣紧要的誊写,写完一缎,就令两人摁掌画押。如此,约有大半个时辰方得事毕,绸缎也足足写了八块。

  其间又有小校来报县上酒食具备,专司等候,远远瞧见这里阵势,哪里还敢上前?

  眼看已过末时,却该是点龙头的时候了。江面上不断又有百十船只涌过来,岸边人群更是越聚越多,传言也是越传越乱。

  数百年来,江口镇上的人们便已习惯于为皇家宫廷烧制御酒贡品,这点龙头,正是纳贡之中最为重大的事情,也最为各大酒庄所期盼。八年来,多少酒家望断了脖子,就专等这一刻的到来。

  原来,自神宗皇帝御极,皇家宫廷每年都会在民间品选一批上等佳酿,经过宫中御厨大作们严格推选后,再从中择最上上乘者供皇帝御选,以定为宫廷御酒。而每八年再从这些宫廷御贡中,由皇帝和王公贵胄们点评出最上品的一种,赐封“金角”名号并御笔亲题匾额以示荣宠,其酒庄庄主也自然得蒙拔擢,成为一地显赫一时的士绅财阀。近些年来,虽然战祸不断,皇城也从开封转至应天,继而又迁临安,但江口镇这些数百年历史的酒庄,始终是宫廷供酒的不二选地。

  他二人正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下吩咐李硅还按事前计划,准时宣旨。

  三声号铳响过后,有小校禀:“启禀大将军,吉时已到,是否按旨点龙?”田世年瞧了瞧他师兄妹二人,但见冷峻如霜,有如骨鲠在喉,“嗯”了一声。

  但听得河道中炮仗声连天价响,鼓乐声中,水泄不通的船阵中飞出两队快艇,每艇上或八人,或四人,皆是红黄一般的司礼服色。又见居中龙船左右分别缓缓驶出两艘船儿,那船却比先前的快艇大了不少,左首一船中八人恭恭敬敬托着一块锦缎,上面赫然是一道诏书;右首船上又是八名壮汉,威风凛凛地托着一块鎏金匾额,匾额中书四个遒劲大字“金角玉酿”,下面是一行小字“绍定三年三月初八日御笔敕造”。早有人领了那接旨的酒庄吴家上下老小来,只作头里一排排跪候。

  司礼官望了望楼船,见李硅摆手示意,即长喊一声“跪——”四下里无论男女老幼兵勇匠工,所有人齐刷刷跪了下来,只待听宣。这居中大船外的众人站了两个时辰,早是腿也麻了,腰也酸了,听得这一句,长舒一口气,皆是忙不迭、欢欢喜喜跪了下去。

  那李硅自然而然地跪将下来,但见他三人兀自站立原地不跪,心内茫然,只迷迷糊糊听得司礼官叫“奉天承运皇帝”、“乃彰圣德”云云。

  吴家老太爷接了诏书,吴家老小和一众酒庄佣工自是三跪九叩不提。

  且说司礼官宣谕已毕,正待喊一声“起”,却忽听得一声喝道:“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田世年恭恭敬敬站在帅旗之下,听李硅发问道:“县府印信何在?”不一时,便有县官颤巍巍捧了官印在台下跪复。

  当下按他师兄妹二人的吩咐,李硅取了众官印信,一一盖在那八面绸缎之上。又过得一盏茶功夫,方才事毕。众人正疑惑间,又听得几声号铳,而后李硅大叫道:“将军另有钧旨,请各位静听,聒噪扰乱者,就地正法!”

  李硅报完,却不宣旨,那汉子抬手凌空一指,田世年“啊”的一声,叫道:“念……念!”

  李硅睥睨之下,只见田世年衣袖中血流如注,亦是汗如雨下,拿着绸缎念道:“臣世年言,臣有数罪,宜以伏奏……”

  众人初时尚不知情状,皆道他自表罪愆,谁知越听越是离奇。每每念到利害,如“构陷陈王”、“假蒙兵洗掠得金数千”、“知情者尽戕”等处,议论沸腾,二人便有意让他停顿片刻,待人群恢复平静,才又继续,如此过得半刻方才念毕。

  其言既出,有如惊雷,众皆哗然。有几个胆大的乡人议论:“这滔天的罪行,杀十次头也不够!”又有人高呼:“卖国贼!”旁边立时就有人急忙制止:“你怕是不要命了!”

  也有官员暗暗叫苦:“今日听了他这些罪状,可如何是好?只怕脱身不得了!”

  众人所处地势原比那船上楼台低了数丈,不知道台上情形,不知田世年为那师兄妹二人所挟,方才有此一出。忽见楼台屋顶上剑光闪烁,不知何时那师兄妹二人已挟了田世年上了船顶,只听那汉子朗声说道:“在下燕百川,乃陈隆之大人故交。这恶贼田世年害国误民,现已伏法认罪,燕某即刻押解他进京,以洗陈王二位大人冤屈。尔等军民都是我大宋子民,对此恶贼必也皆欲杀之而后快。但此事关系重大,须得皇上颁旨详加查明,公开惩判。大小官员、军士,应各归其位,不可有他想。”

  他二人以田世年为挟,众官兵既感无所适从,亦是无可奈何,只得让了水道放了快艇让他三人过去。军中众人多受战乱之苦,此刻知其所为,哪里还有救他之心,有一二人欲出头者,眼见众人忿忿之状,也即怯了,只任那快艇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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