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黑没有说话,因为他心里浮出了一个人名。
欧阳夜雨。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当年,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透过天窗,望着阁楼上,鲜艳的蔷薇花。
沐黑除了能感受到那种孤独和落寞,还有一种凝滞不动的忧伤。
蔷薇花长势惊人,这山中的气候,似乎很适合花的生长,但除了蔷薇,他没有发现其他花,可以在这里绽放。
花依旧,人却不同了。
但江湖却还是那个江湖。
沐黑望了一眼躲在阴影之下的白昼,她正极力想把身子隐藏进黑暗里。
她在逃避。
逃避什么呢?
在这间石牢里,没有什么可逃避的。
沐黑移开目光,仰头,看到了江晚晴的衣角,在月光之下,随着山风,哗啦哗啦的叫着,在安静的夜里,寂静的山里,传的很远。
这一路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遇见了很多人,但大多数人都死了。
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沐黑握在漆黑刀柄上的手因为握的太紧,指关节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似乎在和着江晚晴的衣角。
“小子,想通了没有?时间可不多了!”
江晚晴不耐烦的问道。
活了一把年纪,他很少不耐烦。但面对那件事,再怎么风淡云轻,也无法做到心静如水了。
“放心好了,诸葛渡人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沐黑说完,便把发黑的手挪到了血红的剑柄上。
躲在黑暗中想要逃避的白昼眼神一缩,只觉红光一闪,即尔一阵失明,待睁眼看时,一柄血红的长剑,握在了沐黑的手中。
红光将石牢里的月光尽数赶走。
“沐黑?”
白昼失声喊道。
她不确定眼前的人,到底是俞桓还是沐黑。
沐黑没有应她,而是挽了一道剑花,笑道:
“多少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是没有长进?”
“你什么意思?”
江晚晴低沉而又疑惑的声音,从天窗里传下来。
“当年欧阳夜雨甘愿困于此,为一情字。”
“与今让我甘愿困于此,也是一情字。”
“江先生,你说,这不是没长进是什么?”
白昼听到沐黑的话,心头一跳,找不到词形容的脸立时红了。
江晚晴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叹了一口气,良久后道:
“所以,最终的结局,这次和上次一样?”
“不,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红衣沐黑笑了,摇摇头道。话音还没落,江晚晴激动的声音立马传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学潇湘夜雨?”
“我是我,他是他,为何要学他。”
沐黑笑道,血红的剑尖,在黑暗中划着变幻莫测的轨迹,时而飘忽不定,时而勾人心魄。
白昼不得不把注意力从血红的剑身移到沐黑的脸上。
他的脸,依旧很黑,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的熟悉,唯一不同之处,是冰冷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
白昼心里安定不少,他还是他,不是别人。
松了一口气之余,她努力的从记忆里搜寻,想要弄清楚潇湘夜雨是谁。
任她如何努力,潇湘夜雨这个名号,就像大海里的浮萍,飘忽不定,想要抓住,每次却总是差那么一点。
“潇湘既出,江湖再无群雄争霸之地。”
“夜雨声声,武林高手莫敢轻试其锋。”
白昼从记忆碎片艰难的搜寻出了这两句话。
那年八岁。
“爹爹,女儿不想练了。”
秃山,白水,剑池。
剑池边,青石地上,躺着一柄柳叶形状的宝剑,风掠其上,一断为二。
一个青衣女娃,蹲在剑池边上,捡起青石地面上的碎石,瞅准剑池中的剑身砸去。
锈迹斑驳的剑刃,将碎石一分二,两块碎石又被分成四块。
一大块碎石,在凌乱的剑丛中,分成十来个小石头,撞击剑身,发出一连串清脆的蜂鸣,像风铃一般,最后纷纷坠入水中,留下叮咚的声音。
“好好玩儿!”
青衣女娃高兴的跳了起来,正准备附身捡石再玩一次,却被一道阴影完全笼罩。
“爹爹。。。”
青衣女娃停滞了身影,抬头迎上了不怒自威的眼神,怯怯的说道。
“练剑!”
没有多余的话,那道不怒自威的眼神,盯着青衣女娃捡起柳叶剑,开始了练习。
“夜雨剑法,重在意,不在形。就如同夜里的雨,于黑暗之中,无处不在。”
“你越想看清它,越是看不清。只有去感知它,和它融在一起,才能掌控它。”
“急于求成,是不可能练好它的。”
凉亭之中,危坐着一个中年汉子,不怒自威的脸上,长着白色的胡渣,满是沧桑。
他望着青衣女娃越练越变形的剑法,一边指点,一边的摇头。
“爹爹为何非让我练夜雨剑法?女儿不想学这劳什子剑法,女儿想学爹爹的剑法。”
青衣小女娃跑过来,爬上那个不怒自威的膝盖,用一颗小脑袋在他怀里乱蹭。
中年汉子冷峻的眼神浮出一抹柔色,随即却又被狠厉取代,一把推开青衣女娃,吼道:
“爹爹的剑法打不过夜雨剑!”
委屈的眼泪在水灵灵的眼睛里直打转,望着中年汉子决绝离开的背影,青衣女娃终于忍将不住,把黄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滚在粉嘟嘟的脸颊上。
白昼清楚的记起来,这两句话,经常挂在父亲的嘴边,每说一次,父亲那本不坚挺的背影,变得更加沉重。
她当年一直不懂,待长大以后,偶尔提及此事,也被父亲搪塞而过。
直到去年冬天,父亲破天荒的准许她下山历练,同时嘱咐她一定要找到那件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但是望着老父恳切的目光,白昼答应了。
白昼想到沐黑方才说的话,一个个疑惑忍不住的从心底窜出来:
“沐黑和潇湘夜雨有什么关系?父亲和潇湘夜雨又有什么牵扯?”
白昼知道,疑问的答案,或许很快就会揭晓,或许永远没有答案。
白昼突然明白了,当年的潇湘夜雨和今天的沐黑,被困于此,都是因为那件东西。
江湖盛传,落魄书生欧阳夜雨何以一夜变成天下无敌的高手,全是因为他得到了天机老人所说的那件东西。
那个东西在那个雪夜,她已经得到了。
但那件东西并不特殊,反而极其普通,并没有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神秘力量。
那件东西,不仅父亲千嘱咐万嘱托一定要找到,就是这些成名的江湖高手,也是追寻不放。
就拿梅妻鹤子江晚晴来说,江湖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为什么也要那个东西?
这个问题,白昼想不明白。但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个东西怎么会和沐黑扯上关系。
不管如何,沐黑已经在这里了。
她不能看着他死在这里。
哪怕他的路,是一条绝路,她也已下决心陪他走到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江晚晴的声音把白昼从漫天的思绪中拉扯回来。
白昼长呼了一口气,提了提手中的柳叶剑,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坚定的站在了沐黑的身旁。
她知道,沐黑虽然站在光下,但心却在黑暗中。
她要做一束光,不管那道光是什么,她一定要照进他的心里。
“你错了。错的离谱。”
沐黑的话让石牢顶上的江晚晴一愣,当即问道:
“错?为何?”
“我不学他,是因为我不会像他一样,明知是个圈,还偏偏跳进来。”
不等沐黑说完,江晚晴便哈哈大笑起来,声彻月夜,随即戛然而止,质问道:
“但你已经进圈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在圈里?这个江湖可不是有一个个圈?”
“有的人被权利的圈套一辈子,有的人被金钱的圈套的一无所有,有的人被天下第一的圈套的家破人亡,更可笑的是,还有的人被死亡的圈套的比死亡本身还要恐惧。”
沐黑轻笑。
江晚晴却沉默了,他似乎在品味沐黑说的话,又像是在想如何回应他的话。
气氛停滞良久,末了,江晚晴吐了一口浊气道:
“你都知道了?”
“是。”
沐黑惜字如金。
“你都知道什么?”
江晚晴追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
沐黑笑道。
“你这人年纪轻轻,却比我一个老不死有意思。”
江晚晴笑了,这是他第三次笑。
“其实大多时候,一个人有没有意思,跟年纪没有太大关系。”
沐黑也笑了,跟这样一个人说话,总是忍不住想笑。
“你虽然跳出了这个圈,必然就落进了那个圈。莫说这江湖,纵是这天地之间,圈圈相套,谁又能跳出圈外?”
江晚晴再一次笑了,他终于占了一次上风。
“是。”
沐黑的话,让江晚晴有一种挫败感,紧着追问:
“为什么?”
“我想弄明白一些事情。”
沐黑淡淡说道。
“那你弄明白了吗?”
“我现在已经不想去弄明白了。”
“为什么?”
“你这个问题很傻。”
江晚晴再一次沉默了,他不知道沐黑是故作姿态,还是胸有成竹。
不管是那一种,对江晚晴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得到那个东西。
“我还是那句话,把东西交出来。你和她还年轻,这个江湖还很精彩。”
精彩二字音还未落,沐黑手中血红的剑犹如毒蛇一样,刺向了石牢的天窗。
白昼眼里已经看不到沐黑,看到的只有那柄血红的剑。
嗡的一声。
一道流光裹着月光从天窗而下,如流星一样,钉在了石牢的花岗石地面上。
一道道光圈,犹如水波一样,由中心向四周晕开。中心笔直插着一枚普通的银针。
白昼眼神一缩,失声喊道:
“沐黑!”
江晚晴已经出手了。
没有人能在他的神针下存活。能从神针下活命,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想杀人。
沐黑还站在原地,血红的剑身呜咽着血红的光。
白昼话音未落,从石牢的天窗下,飘落一截麻布衣角。
石牢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
白昼的胸脯快速的起伏着,沐黑不仅没事,还斩断了江晚晴的衣角。
“好快的剑!”
白昼无法想象,沐黑的剑有多快。江晚晴的仙鹤神针还未发时,他的剑已经收了回来。
“夜雨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你是从那个东西里学的,是吗?”
江晚晴的声音传了进来,带了一丝沧桑和回忆,还有按压不住的激动。
“江先生,冒犯了。它挡住阁楼上的蔷薇,所以我不得不斩断它。”
沐黑笑了笑,血红的剑入鞘,那只发黑的手,重新按在了漆黑的刀柄上。
“无妨。阁楼上的蔷薇,一如当年,可物是人已非。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时间的刻刀。”
江晚晴叹息之后接道:
“昔者陆铿,寿八百,身形不衰。观今人,寿不足一百,且形容枯槁,岂不是可悲。”
不等江晚晴说完,沐黑便打断道:
“其人将死,其言也善。那个东西恐怕会让你失望,《彭祖真经》并不在其内。”
江晚晴呼吸急促,直接把身子盖住天窗,急问:
“你既知道,那个东西里有没有说出它的下落?”
“那个东西给不了你要的答案。”
沐黑摇头。
“那你可否把那个东西借我一观?”
江晚晴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声长喝由远及近:
“好外孙,休要被老匹夫诓骗。”
喝声未落,江晚晴冷哼道:
“诸葛村夫,你若找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字字点在诸葛渡人的话尾。
本来一前一后,却听上去几乎同时说起。
沐黑望了一眼蔷薇花,径直走到一块大石边上,躺了上去。
“你一直在骗我。”
白昼咬了咬嘴唇,没有忍住。沐黑没有回答,反而把身子侧了过去。
白昼见状,在眼中打转的眼泪也没有忍住。
“是我太傻。傻到以为他们怕你,是因为你身上有那个东西。是我太天真,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
白昼任由眼泪横飞,哭着说道。
沐黑闭上眼睛,依旧没有回应。
良久。
白昼止住了抽泣,仰头望向天窗的蔷薇。
石牢外,江晚晴已经和诸葛渡人交上了手。
仙鹤神针与兵器相交之声,如裂帛一样,透过厚实的石壁,透到白昼的耳中,让她血脉膨张,心跳失律。
沐黑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清楚的感知到一切。
白昼的心跳清楚的响在耳畔,越来越来,似乎都要从她的胸脯跳出来,砸到他的耳边。
“仙鹤神针厉害之处,不在于鬼神莫测的手法,而是在于神针发出的眩音。”
沐黑话还没说完,白昼已经发疯的撕扯身上的衣裳,半抹酥胸已经露在月光之下。
沐黑脸色一变,翻身而起,搂住白昼的腰肢往大石上一放,几乎同时将漆黑的刀,贴着她的耳畔,猛的插进青色大石之中。
刀尖破石,发出连续的噗噗噗声音,将仙鹤神针的眩音隔绝开来。
白昼猩红的眼逐渐恢复清明,只觉身子动弹不得,像是被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压在身上。
白昼定了定神,才看清沐黑的脸几乎贴在自己脸上,而压在自己身上不是什么大石,而是他的躯体。
“沐黑,你要干什么!”
白昼有点慌,当她感觉到上半边身子暴露在空气之中的时候,本能的出口质问。话还没说完,脸已经红了一半,刚平复的心跳,立马重新狂跳起来。
“闭嘴!”
沐黑喝道,不得不把刀抽拔出来,翻身一边,把刀重新插进石头里。
“江晚晴的眩音,攻心不纯,攻意之急。你若这般心浮气躁,我纵是有心也救不了你。”
沐黑盯着白昼的眼睛说道。
白昼本来粉嫩的玉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沐黑从身上离开,她心里竟然生出了空虚和落寞之感。
她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羞愤不已,不得不转身背坐过去。
沐黑重新躺在大石头上,闭着眼养神。
他不担心白昼会再次被江晚晴的眩音攻心。
她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自然知道怎么做。再说,一点点眩音余波,对她而言,丝毫不足挂齿。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安静,让心静到极致。只有把心静到像死了一样,他才能毫无顾忌的去杀人。
沐黑明白,现在的他,根本杀不了任何人。但在石牢外面,他要杀的人,却都到了该死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