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骨散
月夜。后花园。
抬头望月,易弱水悠然踱步,并无困意。触景感怀,蓦然想起:今日恰是八月十九,师父的忌日。想不到短短一年之间,横生变故,最亲近的严师慈父已然辞世,江南之行竟为永诀!
回想往昔,师徒相谐,亲如父子,耳提面命言犹在耳,音容笑貌恍然如昨。在恩师言传身教悉心呵护之下,走过天真童年、轻狂少年、韶华青年,春花秋月,朝朝暮暮,留下多少难忘记忆片段。而今斯人已逝,相见无期,唯有寄望于梦中、泉下、来世了……思绪伤怀,不由潸然泪下。
然而哭有何益何补,眼下当紧的是查出内鬼,挖出真凶,手刃仇敌,以告慰恩师在天之灵。良久,易弱水收泪,理理乱绪,渐归如常。
月华似银,轻柔泻在枝叶婆娑的梧桐树冠之上,明暗驳杂,看不清颜色。听更夫击柝声,是为子夜时分。细想,师父不正是这个时点遇害的吗?身处其境,留心推演,那日晚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时究竟是何种情形?……
……夜深人静,神秘杀手幽灵般现身……摇身一变,伪装成易家下人(熟人)模样……伺机接近,暗中投毒……恩师全无觉察,吃茶中毒,功力俱失,形同鱼肉……眼见计逞,杀手亮出白刃……行刺得手之后,杀手从容离去。
……恩师遇刺身亡,血流不止,颓坐石礅,梧桐树冠的阴影将其遮住。……石礅……石桌……月亮门……伤处冒血……
如此场景与那晚情形似乎不大对应啊?!仔细步量,细心观察,反复验证,愈觉其中谬误颇多。怪象重叠,必有妖孽!莫非内鬼是他?!……
心中起疑,再难宁静。易弱水独自月下徘徊,时而凝眉思量,时而眼波闪亮,时而摇头叹息,时而黯然神伤……夜深沉依无倦意。直到鸡叫两遍,方才回房歇息。眼看天亮,和衣而卧,迷迷忽忽听得窗外似有悉悉索索响动。——有贼!一时警觉,蒙头佯睡,闪缝儿向外窥视。
果然是贼!鬼鬼祟祟状,似乎透过绽开的窗纸往屋内吹送迷香。不止一个贼,合伙行窃。哪来的蟊贼,胆敢摸到“江北一刀”门上,真是狗胆包天!支耳听,声细如蚊:“……差不多了,动手吧。”又为细微拨门闩声响。房门悄无声息闪开了一条缝,一条黑影狸猫似的闪身进来,及至近前,恶狠狠亮出白刃。
大胆蟊贼,竟敢入室行凶!不待利刃落下,一团被褥掷将过来。易弱水随之一跃而起,操枕边刀与那贼打斗起来。
室内夜战,不利转圜施展,双方从屋里打到屋外。屋外三贼迅速接应,拔剑上前助战。刀剑激响惊动了护院家丁,呐喊声起。群贼见势不妙,抽身便走。
背后观之,群贼动如脱兔,蹿房越脊如履平地,看架式绝非鸡鸣狗盗鼠辈。追出约三十里地,天色渐亮,转过松林,黑影倏忽不见。
易弱水正找寻间,却听得背后怪怪的声音道:“‘香侠’胆敢只身追敌,轻履险地,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话音未落,前方、左翼、右侧“嗖——、嗖——、嗖——”现出三条黑影,黑纱蒙面,面目不辨,鬼魅般游走,铁桶般将易弱水围在当心。
易弱水顿感凶险在即,然悔亦无补,于是站着没动——不动才是最好的守势。原地不动,看似有机可乘,实则无懈可击。
领头贼人似乎窥透其心,笑道:“呵呵呵,用不着如临大敌,转身过来吧,老夫不会偷袭。”
易弱水依然未动。
“易弱水,你太小瞧老夫了,老夫岂是食言而肥之人?”
易弱水转过身来,对方果然未见行动。
一旁矮壮贼人嚷道:“跟他闲白话啥?这小子跳到咱手心里了,眼下正是报仇的好时机,这回可得好好摆治摆治他!”
“不忙!我有话说。”此言随遭否决,领头贼人换一副颇为温婉和善的口吻道:“说实话,老夫很佩服、很赏识你的胆识勇武!我问你,两次测谎是不是你的主意?”
“不错!确是在下策划,可惜对手狡猾,徒劳无功。”
“我猜小翀、小翞就没这样的能耐。高,你真高!我再问你,‘燕玉含香’是不是在你手上?”
易弱水略作沉默道:“……这……我无法回答你。”
“为什么?”
“在下愿意跟人对话,愿意跟鬼对话,实在不愿意跟一条虚无飘渺、非人非鬼的影子对话。请摘下脸上碍事的东西,让在下一睹尊颜可好?”
那贼人大笑道:“哈哈哈哈,‘香侠’果然冰雪聪明,说笑间就把老夫绕了进去。其实,摘与不摘都一样。”
“何出此言?”
“因为即便摘掉蒙布,你所看到的也只是一张脸谱而已——老夫有一百张不同的脸谱,有时候连自个儿也说不清扮演什么角色。”
“哦,这么说,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声雷天下响、一轮月照九州的‘百变虿王’即是阁下?”
“呵呵呵呵,过誉了,老夫实不敢愧领。常言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无以确认当今世上有无更高明的变脸高手存在。”
“嗯,难怪江南西域一行总有一条阴影挥之不去,驱之不散,不离左右呢。那日,在扁担沟酒店,那位头戴斗笠、行踪诡秘、暗中投毒的长髯叟是不是你?”
“不错!——正是老夫。”
“亏你还是一代宗师、武道大家,竟然使出这等江湖下三滥手段,真叫人不齿!”
“‘香侠’想多了。那些东西不是毒药,喝不死人的。其名为巴骨散,只是叫人耳目失敏、昏聩颟顸而已。老夫这样做,无非叫你等不为武功所累,不为恩怨所缚,回归常人,安享太平,不遗后患而已。这、也是无奈之举啊!”
“哼、哼,好个无奈之举!你不赶尽杀绝,斩草不除根、留敌不留患,看来你还没有天良丧尽!让对手雌伏苟安,任你坐大称雄,这一手真是妙绝!”
“其实,这也是一番好意。”
“哦,是么?看来,要不是小忐忑儿从中搅局,还得感谢你才是?”
“随你怎么想吧!做个平常人有啥不好?跳出是非漩涡,寡欲无为,远离血光,免遭杀戮,吃安生饭、睡安稳觉,何不美哉?”
“是么?你以为俺兄妹只要淡出江湖,归隐山林,过寻常人家的小日子,就可以淡泊一生,平安终老吗?你错了,我等因武而生,任由正道沦丧,豺狼横行,生有何益?生死何异?”易弱水凛然道。
“呵呵呵呵,江湖道义?扯远了吧。看来你还不领情?随你吧。”
“我再问你,那日在荷叶岛拆字的长眉道长,是不是你?”
“不错!——是老夫。若非老夫乔装易容,暗中相助,内奸王雪樵不知还要祸害几时!”
“我再问你,求医路上巧遇的盲医麻三,是不是你?”
“不错!——是老夫。老夫还可以告诉你,五马坡力神台前现身,后又在上林苑助‘崤山圣母’贺香谋夺皇位的麻脸老丐,是老夫。那晚月夜,出现在锦鸡岭的蓑衣客,是老夫。那晚,出现在江州‘楼外楼’的灰袍人,是老夫。还有,那晚潜入竹韵山庄,登上阅风楼盗宝的那个人,也是老夫。所有的迷竹筒倒豆子抖落干净,你可如意?”
“如此说来,你就是名满江湖、号称‘南剑’‘花剑’的倪天行?”
“不错!——老夫认领。”
列位看官:行文至此,倪天行终于走到明处。
此人堂堂男儿,潜水(那年月无此表述)如此之深如此之久,此等耐忍真不多见。一时思绪翩飞。遥想大唐,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琵琶女……此公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百张脸谱全遮面”!眼下情势,何能剥其伪装,叫恶贼现出原形呢?……
悬疑俱解,易弱水丝毫未感轻松,反倒愈加惊忧。想不到杀害师父的仇人、臭名昭著的武林公敌近在咫尺,声息可触!仇恨之火霎时熊熊燃烧。
易弱水怒而不宣道:“怪不得师父当年苦寻三载一无所获,我兄妹万里追踪徒劳无功呢?你藏得真够严实的啊,好狡猾的老狐狸!”
“呵呵呵呵,‘香侠’何故刻薄如此?挖苦辱骂不过逞口舌一时之快,实则无能无用之极。昔司马懿隐忍十余载,一朝雄起而得天下。谁说隐忍退让不是大智谋,不是大智慧?”
“既然是竹筒倒豆子,阁下能说出先师遇害当晚,那个暗中投毒、卖主牟利的小人是谁吗?”
“呵呵呵呵,老夫无法满足阁下的好奇——对不住朋友的事,换作是你,你肯做吗?你晓事够多了,操恁多心何用?——你知晓诸葛亮是怎么死的吗?”
“……?”易弱水一愣——什么意思?
“……诸葛亮一半是能死的,一半是累死的。倘若远离庙堂,置身事外,寄情山水,闲云野鹤,能死恁早吗?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香侠’聪明过人,何苦自讨苦吃,净做作茧自缚、作枷自扛、作轿自抬、作坑自埋、作剑自戕的傻事蠢事糊涂事?”
“嗯……”易弱水应而不语。
“老夫问你,你不在芊芷国享福,跋山涉水风尘万里跑到东土中原,所为何来?”
“为父尽孝、为师报仇,何需问?”
“呵呵呵呵,言师犹可,父从何来?你只是别人收养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弃婴而已,与易家没有一丝儿血缘关系。易铁山儿女双全香火旺盛,‘一只羊牵着,一群羊赶着’,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扛着抬着一般沉,所做不过顺路怜悯、捎带施舍而已,实在不值一提,换作别人也会这样。你大可不必为一点点容留之恩、檐下之惠背负虚妄的情债。”
易弱水戏谑道:“照你所说,我与先师一段恩情真是薄如荷叶,轻于鸿毛了?!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真能瞎白话!”
欲知倪天行如何答对,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