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凝眉,上次梦到你,似乎还是在大漠。
中原一点都不好,处处潜藏杀机,暗里虎视眈眈,防不胜防避无可避,我每夜都睡不踏实。
昨夜薄雾萦回,嫩寒锁江,我在船上入眠,梦见你一袭白裳,乘一叶扁舟,一柄素色的油纸伞斜撑倚肩。我想追上你,可是手里的桨越划越慢……你回头浅浅一笑,消失在渺渺水雾中……
睁眼的一瞬,恍若一滴微烫的水珠自心尖缓缓滑落,带动周身颤栗,几欲从眼眶中坠落。久已遗忘的你的容颜瞬间自眼前如歌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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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纤的纤头只在晌午最热时给纤夫们准备一顿饭食,蒸一桶糙米,熬半盆鱼汤,汤里偶尔漂几片野菜。饿了一前晌,有些纤夫早上就粒米未进,看见揭开盖的桶盆热气腾腾,呼啦啦就围了上去。萧楚坐在草丛里没动,虽然也饿,但是他还不至于跟一帮苦哈哈抢饭食。
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瘦少年从人堆里钻出,腋窝下夹着一大碗糙米和一碗鱼汤,给萧楚的碗里分了一半,然后开始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说:“我没姓,是我爹在道上拣的,就给我起名叫道儿。大哥我以后就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
萧楚从不主动与人攀谈。拉纤时道儿正好在萧楚身前,他营养不良身子瘦弱,好几次脚下打滑,都是萧楚及时拉了他一把。
萧楚没有说话,端起鱼汤正想喝一口,盯着汤面上漂浮的菜叶若有所思。道儿刨了大半碗米饭,正要端起喝汤,却被萧楚劈手夺去,将碗丢向不远处的汤盆,汤盆应声而碎,淋溅周围人一头一脸。
道儿不知所措,快被吓哭了。打饭的纤头愣了一下,拎着勺子正要怒吼。
萧楚急切开口:“汤里有毒!”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萧楚已箭步在刚才喝汤的人每人背后拍了一掌,刚刚吃进去的糙米和鱼汤都被催吐出来。
可是还是晚了,两个相对强壮最先抢到饭的汉子口中已经开始吐白沫,脸色发青仰天摔倒不停抽搐。
萧楚叹了口气,下毒的手段必定是冲他来的,连这群苦命人也不放过。
他在瑟瑟发抖的道儿肩上拍了拍,对纤头说,派他去丐帮分舵,就说唐门的人殃及无辜。否则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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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帮动作迅速,根据线报很快围住了扬州天宁寺。分舵主姓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丐。路舵主带着十余乞丐走入山门,清清嗓子大喊:“唐门的鳖孙,都给老子滚出来。”
寺中的僧人早就躲了起来。山门被人在外面关住,墙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人,服饰各异,但是每个人腰间都鼓鼓囊囊,每个人都戴着不知名材质的手套,有人将手探入囊中。
前殿走出三人,为首的是一个面色青白的年轻人,走得歪歪扭扭,一副纨绔样,后面跟着两名护卫。
年轻人坐在石阶上,指着路舵主嚣张大喊:“那个要饭的,手里的杆给爷扔过来。”
形势落了下风,路舵主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仍硬着头皮说:“是你投毒害死两名无辜纤夫?”
年轻人手掌覆在耳朵上:“过来说,爷耳背。”
实是太过嚣张跋扈,即便是明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路舵主也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破口大骂:“姓唐的小崽子,你伤天害理,早晚天打雷劈!”
年轻人阴恻恻地笑:“别忘了,魔头萧楚的下落,可是爷从你丐帮手里买的。”
“这跟几个拉纤的苦力又有何干系!”
年轻人缓缓站起:“跟萧楚在一起就都该死!难道爷得通知他们萧楚特供,其他人不得染指?”站起身后顿了一下继续说:“再说了,死几个泥腿子屁大点儿事!”
路舵主大怒:“我这就去回禀我家帮主。”转身骂骂咧咧欲开溜。
年轻人开始指手画脚:“想走?你当爷是菩萨!墙上的,别愣着,该忙活忙活。把这个嘴可臭的叫花子给爷剁碎喂狗。其他人每人赏一计我们唐门的七日追魂钉,让苍寻君七日内找爷赔礼道歉,不然就给这几个叫花子收尸……”
一阵爽朗的大笑,年轻人身后的前殿殿门又走出两人,当先一人轻袍缓带,丰神如玉,悠然负手而出,正是苍寻君。身后跟着一身蓝衣的丐帮智囊穆子侯。
苍寻君笑盈盈望着台下:“在下苍寻君。请教唐二少爷,这个礼该怎么赔,谦该怎么道?”
唐二少爷愣了片刻,转身慌不择路就跑,一边挥舞着手臂大喊:“弄他弄他……”
没有人动。墙上每一个唐门使毒好手的脖子上,不知几时都已架上了兵刃,身后各站着一名丐帮的高手。台阶上的两名护卫,两个照面就被穆子侯放倒。苍寻君自始至终负手缓缓拾级而下。
唐二少爷一头撞进了路舵主的怀里。路舵主笑嘻嘻扯着他的耳朵:“跟我们丐帮比人多是吧,唐二公子你出生时候脑袋撞地上了么?”
唐二少爷一脸贱兮兮的笑:“路爷,路爷,小的跟您闹着玩,您就放了小的吧。”
路舵主摇头:“唐二少爷这话说的,我们家帮主又不是菩萨。”
唐二少爷转头望向苍寻君连连作揖:“苍帮主,小的就是嘴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爷爷的面子上……”看着苍寻君嘴角含笑不为所动,赶紧改口:“要不……看在我爹面子上?我爹是唐农,本该是唐门的当家人,五年前死在了萧楚手里……”
苍寻君笑着摇头:“杀人偿命,你爹是我也没用。”
路舵主谄媚请示:“帮主,这小王八蛋怎么处置?”
苍寻君:“他刚才不是要把你剁碎了喂狗么,你总得礼尚往来不是?”
路舵主笑嘻嘻连声称是。转头问左右小弟:“刀呢,谁给老子递把刀……去你大爷的,这刀是你昨晚在窑姐儿肚皮上磨的么?还剁碎,这家伙的脸皮都削不下来……”
唐二少爷杀猪一般嚎叫。
苍寻君挥挥手:“行了,先留他几天狗命。其余人等,去手,放他们回唐门。”然后厉声道:“回去告诉唐老爷子,唐树我宰定了,七日之内带足纤夫的赔命钱,来我丐帮扬州分舵见唐树最后一面。否则,唐树我照杀不误!还要唐门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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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楚再无容身之地,待得将两个纤夫的尸首送到苦主家里,只得黯然离开。他也几乎身无分文,有心也无力。
离开大路,专走小路,得在日落前找一处义庄或是破庙,不然今晚只能露宿。遥遥望见有一衣饰整洁的三十岁上下的俊秀男子盘膝坐在草丛里,手握剑鞘闭目养神。待得萧楚走近,他睁开眼起身,彬彬一礼:“唐门赘婿,于少洋,为妻兄唐农复仇而来,请萧公子赐教。”
萧楚有些无奈:“你们唐门残害无辜,你都不管管?”
于少洋正色道:“少洋亦不齿此举。但入赘唐门,并无置喙余地。”
“我没听说过你,我只听过,唐门用毒第一高手是唐不长,用剑第一高手却是唐冰。”
于少洋再施一礼:“不巧,唐冰正是拙荆。今日少洋不来,拙荆就得来。妻兄唐农都非萧公子对手,少洋与拙荆左右不过来送人头,权当为妻兄尽些心力罢。只求萧公子杀我之后,看在拙荆一介女流的份上,放过她。”
萧楚沉默片刻:“你觉得你能接我几剑?”
“三剑?”于少洋试探问,又说“至少两剑吧。”
萧楚摇摇头。于少洋深吸一口气,拔剑一剑递出,剑式平铺直叙,剑势恢弘大气,眼见得出身名门正派。
萧楚也不拔剑,一脚踢出,于少洋先出剑却是萧楚脚先到,将于少洋踢倒在地。萧楚想了想,叹了口气,抖出半截剑身,倒握剑鞘将剑刃送到于少洋颈上:“我出剑就得杀人,你自裁吧。”
马蹄声疾驰而来,有女人焦急大喊:“唐冰在此,谁敢伤我夫君!”声音落时人已到近前,翻身下马一把推开于少洋颈上横的长剑,扑在于少洋身上:“少洋,我知你在唐门郁郁终日,却又何苦求死。”
于少洋摇摇头:“你一心为妻兄报仇,若不是我纠缠不去,也求娶不得你。只要娶的是你,到哪里我都满心欢喜。妻兄恩情,我替你偿还,你以后再嫁他人,生儿育女,年节时在我坟前倾一杯酒尽可。”
唐冰擦了擦眼泪,起身怒对萧楚:“我才是唐家人,放我夫君,我跟你以命相搏!”
萧楚收回剑,饶有趣味看着她:“你出剑试试?”
唐冰刚一拔剑,就被萧楚剑鞘击回。如此反复三次,剑都未能出鞘,简直断层式碾压。
唐冰脸色灰暗,喃喃说:“为杀你我苦练五年……”
萧楚摇头:“你们学剑的思路都是错的。在我面前,你们根本没有出剑的机会。”
于少洋站起身,挡在唐冰面前:“我敬萧公子是君子,自不会向妇孺动手。我是丈夫,理应一肩担之,求萧公子成全。”
唐冰侧出半身,握住于少洋的手,放到自己腹部:“夫君,我一直说,为长兄报仇后,我们再要孩子。可是现在,我已经有了,要死,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死……”
于少洋又惊又喜又惶恐,一时说不出话来。
萧楚发出哭也似的笑声,转身踉跄离开。
“凝眉,我今天见到有一女子护着她的丈夫,好似当年,你护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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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入夜,有箫声引路,萧楚一路跟到了小河边。
苍寻君换成了女装,恢复了李潇湘的模样,俏生生站在河边的青石上望着萧楚微笑,身影被月光拉得好长,浑身散发淡淡光晕。
萧楚拱拱手:“苍帮主这是……”
李潇湘以箫轻击掌心:“本来是来杀你,敢跟我大姐动手,真是嫌命长!”
萧楚不再理会她,此刻有些口渴,在河边捧起一捧水喝了几口,边用掌背擦擦脸。
李潇湘继续道:“不过得知你救了拉纤的苦力,又眼见你放过了唐冰,一点也不似传言中那般可怖,”
“你这个人怪好的唻。”
萧楚一口水没咽下去,剧烈咳嗽起来。
李潇湘抿嘴微笑:“这辈子是不是没被人夸过?”
萧楚沉默了一下,说:“那两家出丧,需要银子。”
李潇湘:“我省得,已经差人送去了,从头到尾丐帮有人操持,反正花多少都由唐门出。”然后歪头娇憨看着他:“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萧楚又沉默了片刻,才说:“有个叫道儿的,养父死了,无亲无故。找个人带带他,别学坏了。”
李潇湘:“小事。我收他入丐帮门下,让宋长老教他武功。”看看萧楚木讷无语,轻笑一声转身离去。未走几步又回头:“我今天替你办了两件事,你可得还我两件。”
这次萧楚没喝水,一口气没喘匀,还是剧烈咳嗽起来。
李潇湘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事情呢,我还没想好,放心,不会太为难你。”
李潇湘远去之后,萧楚才敢起身,望望她离开的方向,又往往天上那轮明月。
“凝眉,我遇到一个姑娘,举手投足,和你极似。
她也姓李……”
此时李潇湘也一边走,一边想想笑笑。
转入竹林那一刻,她回头望了望小河的方向,月光在心底清浅摇曳。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她将万劫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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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帮消息灵通自不必说,苍寻君很快收到线报,城中出现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是两名形貌昳丽的女子,都极年轻,偏偏一瞎一哑,目前正在九曲池长廊闲坐。
苍寻君生生吓了一大跳,匆匆来到廊桥,果见画遥与舞风安安静静坐在廊椅上。画遥看不见,舞风不能言,偶尔舞风会在画遥掌上写字,向她述说水面景致。
远远看见苍寻君,舞风轻拍画遥手背,画遥便望向苍寻君来的方向,脸上绽出无瑕的笑容。
“四姐,六姐,你们怎么来了?”
画遥慈爱地摸索着苍寻君的鬓发面颊,和蔼道:“你六姐有事跟你说。”
舞风一把将苍寻君拉过来,急切地比划着手语。苍寻君盯着舞风的动作,一字一句解读。
“跟-我-回-去。为什么?”苍寻君反问。
“你-得-了-很-重-的-病……”解到这句,苍寻君脸色顿时煞白,他身体什么变化,自己自然清楚。
“竹-依-然-说,现-在-回-去-治-病,还-来-得-及……”
苍寻君脱口而出:“我不回去!”说完之后他也有些奇怪自己今天怎么这般决然。然后才解释:“四姐,六姐,我身体很好,我每天都有练功,一点异常都没有。”
想了想又说:“我刚接手丐帮,原本他们就是一盘散沙,可是短短几天他们很明显不一样了。我答应过他们的,我不能中途扔下他们。杀了萧楚,我就回去……”
说到“萧楚”两字,他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画遥刚才稍微退后两步容两人说话,这时才缓缓上前:“姐妹之中,我和小六最不适合劝人。可是二姐带大姐去皇宫疗养,七妹被大姐派去暗中保护西域大豪跋也,五妹又不能行走,只剩三姐和我们两人。小六口不能言,而我最怕为难别人。本该三姐来的,可是小六去见过了竹依然,所以坚持要来……”
她就这般絮叨着,眼泪却缓缓渗出眼角:“我留在家里又无用,做不了饭,浇不得菜,又喂不了禽畜……再劝不回你……”
几句动情的话,说得苍寻君泫然欲泣。
画遥继续说:“我们且回去,丐帮事务,容大姐回来,派二姐来替你,二姐定然比你在行。杀萧楚的事,等你病好再说,好不好?”
苍寻君只是固执摇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怕,好像这么一回去,就会落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舞风抓住苍寻君双手,就要拽着他走,两人仓促之间开始了拉扯。画遥侧着头望着水面方向,却在苍寻君最不留意时骤然发动攻势,意欲封住苍寻君几处要穴。
舞风也改拉扯为擒拿,意图困住苍寻君双手,不给他抵挡画遥的机会。
电光火石之间,三人拆了数招,一切突然静止。画遥一臂被挟在苍寻君腋下,另一手无名指被反握在苍寻君手里,稍有异动就疼痛难忍。而舞风已背对苍寻君半跪在地,右手手臂被苍寻君反折在身后,更是动弹不得,额上汗珠都渗了出来。
苍寻君慌忙松手放开她们,一边说一边含泪摇头退后:“你们联手也奈何不了我,姐姐,别逼我……”
看着苍寻君坚决的眼神,舞风颓然坐在廊椅上,绝望地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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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十几名被斩断双手的唐门下属,唐老爷子怒不可遏。
“这个苍寻君,到底什么来头?”
有幕僚俯下身子,在唐老爷子耳边说:“据说,可能是逍遥琴尊的门人弟子。”
唐老爷子吃了一惊,“即刻派人去青州,带上我的名帖,备一份厚礼,问问逍遥琴尊到底管不管!”
七日已到。去青州的人,一无所获。
唐门其实准备了三记后手。
首先是派人给丐帮送礼,低声下气恳请放过唐树,唐门甘愿认罚。可是连苍寻君的面都没见到。苍寻君留了一句话,城北荒郊有两座新坟,去跟坟里的人说罢。
其次是硬手,由唐门辈分极高的使毒第一好手三老太爷侏儒唐不长带领精英,硬闯丐帮扬州分舵抢人。与此同时也派人对蜀中的几处丐帮分舵下手,意图挟持几个地位较高的舵主交换作为备选方案。唐门在蜀中深耕多年,以为别处不敢与丐帮争长短,此处已方势力定能占优。万未料到丐帮六大战将五人都在蜀中,更有西门世家拉偏架,灰头土脸铩羽而归。而扬州分舵更是一败涂地,被穆子侯这个奸诈小人设下陷阱,连面对面的交锋都极少,除了唐不长仗着身形灵活使毒手段刁钻无人敢触,其他精英全部被丐帮拿下。
丐帮群龙无首多年,江湖大都以为丐帮大而无用,不过一副空架子,不堪一击。此一战爆发出的强大战力与惊人底蕴令各方豪强刮目相看。更何况丐帮还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苍寻君,论及高端战力更是拉开所有帮派世家几十里地。
第三手便是找人当替罪羊,为此唐门还拉上了官府。言称唐树少不更事,是受手下人蛊惑。这次总算见到了苍寻君本人。苍寻君对官府表示了歉意,言称江湖争斗自古不受官府约束。官府碍于面子才受邀出面,唐门不好惹,丐帮更不好惹,忙不迭称只是做个说和。唐门将顶缸的两名护卫推了出来,说投毒枉杀实是这两人指使。苍寻君问那又当如何?唐老爷子亲手砍下两名护卫头颅呈到苍寻君面前。
苍寻君冷笑,你当我痴傻么?
唐老爷子愤怒大叫:“说是我孙儿指使,你有什么证据?!”
苍寻君慢条斯理地说:“我又不是捕快,既然认定祸首是他,杀人又何须证据?!”
那一日行刑遍请驻地在扬州的各大门派世家观礼,苍寻君的铁血手腕令在场人等噤若寒蝉。苍寻君声震全场:“江湖中人,有敢妄杀无辜者,这就是下场!”
唐老爷子捧着唐树的头颅,须发皆张,双目流血,指天发誓:
“苍寻君,老夫定要你逍遥山庄满门鸡犬不留!”
苍寻君懒洋洋斜靠在椅上,肘弯撑倚着扶手,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