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公主,大雪天里你真要去寻他吗?这么冷的天,谁愿意出门啊,我看迟早要被人家拒之门外的。再不然,奴婢去帮你代请如何?”
“余情幽玄。你瞧,今日清溪咽泉、丛竹雪洒,我自有自己的雅兴,何不乘兴而观览?他理不理我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何干。”
赵溶月头也不回,她束发高髻,乌黑油亮,仿佛轻云蔽月。揽着青绿色的貂裘,绣线图画中渲染着山水渌波、遥山羞黛,肩披一条蜡黄的鹤氅,脖间围着披帛霞帔,脚踏一双晶莹雪亮的鹤顶靴,饰以月柳翠鸟图纹。
公主右手握住一把花伞,顶盖是泼墨山水,熏以芸香点染,伞骨用上好的檀香木作柄,檀木顶尖又覆以鹤羽作华盖。背后跟着的侍女则双手拎着红泥小火炉,芦杆焚之取暖。她们轻掩绣户,沿着湖边的曲苑园林,向外迤逦而行。
时西湖边大雪纷飞,飘飘似鹅毛。山川烟景、湖面结冰,在长空流风中回转来去,飘摇生姿,有诗作:“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杨花,片片鹅毛。”言外之意,象外之境,是言素娥在广寒宫中舞姿翩翩,降临人间。
她们一路围着湖边行经走来,纵不去到处寻访,也知嗅到的是疏篱里间植的腊梅幽香,听闻的是在池塘细柳边栖息的是鹪鹩呢喃细语。日暮天色阴沉,寒风凛凛,其余花草早已凋零殆尽,千山鸟亦飞绝。大雪封山,马滑霜浓,迎面便是风雪交加、纷纷扬扬,她们一路经行了三五里哪里见得着行人踪迹?樵歌冻壑,渔钓冰蓑。侍女的名字也被她起名作雪萤,她心中可是百般不情愿,在家中劝慰多时也留不住公主。但此时已然出门,嘴里再不敢抱怨,生怕多嘴有扰了公主的兴致。
走到西湖外的庄户时,那里的阶前平庭已是白雪皑皑。空中地下,乱飘飞舞,掩盖住青石板上的苔痕。茅屋后面飞雪飘洒在竹林间,淅沥潇潇、联翩瑟瑟,声韵实在悠然。赵溶月悄然驻足,停下脚步。
“原来张大哥也有这么好的兴致,人间可是真难得!”只见赵溶月她们两人迈着闲散小步,笑吟吟地向小屋走来。张玄素亦未就寝,没有躲在家里烧炭取暖。而在自家院落门前修剪一树腊梅,夜间有大雪将至,恐怕压倒枝条,明年再来翻新。这是一株罕见的墨梅,赵溶月一望便知。前年有北方的嘉宾千里迢迢带了几株珍贵的纯种墨梅送给钱塘王赵越,唤作“东风一枝雪”,赵越半数分给王妃李亲霞,半数分给长公主。那日正好张玄素白日在她家中后院修整兵书,夜间她就含笑赠了他一株。
赵溶月含情笑道:“古人曾有诗写作‘探梅公子款柴门,枝北枝南总未春’。今日我竟有幸见着了传闻中的那个探梅公子。”
张玄素连忙抬头行礼,“敢问殿下,大雪天中前来何事?”
“我?我不过随意在路上走走,趁着兴致还在赏玩一阵而已。”
婢女雪萤也是吃了一惊,在公主身边小声喃喃道:“都说公主您痴,没想到身边还有和您一样痴的。”
赵溶月娇柔笑道:“那正好,唤起了张将军,今日的寒梅就有人替我们攀摘了。雪萤,你倒幸运呀。”
雪萤上前道:“张将军,我家公主想要去湖心亭看雪,你能不能唤醒邻家的舟子来替我们撑船,送公主过去呢?还有那孤山上的暗香疏影梅,公主拗着脾气,偏偏就要今天去摘。”张玄素应声,回屋子里取出两坛暖酒送到邻居家。一会儿,一个裹着毡笠的僮仆抱着火炉、肩扛木桨出来。
舟子撑乌蓬小船,侍女拥毳衣炉火相随其后。小舟敲冰浪游,冰开水路,俨若一条白蛇,晶荧片片堆叠。舟子善击冰片,举手铿铿然,恍若流星,或冲击破碎,状飞玉屑。湖面水澌冰珠,点点浮泛。长堤隐隐于蒙蒙雾凇之中,密林翠竹澹青阑珊,湖心小亭即目就能见到。
侍女雪萤替赵溶月用毳毯扫干一处座位,掸落貂裘鹤氅上的纷纷雪片,铺卷着片玉瑶席。红泥小炉送到她跟前,自己则随侍在后。
赵溶月整顿衣裳后娴雅坐下,手把翠樽春酒半盏,欣喜道:“‘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常言说深山高居时,绿杉野屋边人淡如菊,座中佳士弹琴赏雨,或说采莲少女隔溪渔舟。世人读诗作画,到绝妙处常以‘神韵’许之,可这以上如何能够称为‘神韵’?若有人问‘神韵’在何处?这一问恐怕就已经不再‘神韵’了。”
张玄素托腮凝望,惘然若迷。他在一旁听到迷惑不解,只觉恍然如梦。这实在是美得无法形容。
坐上一会儿寒毡增冷,赵溶月忽然想起,便命令着雪萤去拨开密竹林,隔帘望着西湖后山中心的几株墨梅,情不自禁地叫道:“雪之妙只在能积!”
夜空渐晴,冷月无声却泛着清辉飘洒接连数天清寒堆积的雪片上。明明暗暗,明着清浅、暗着浮香,竹外一枝倾斜。墨梅苔枝上,红萼梅如朵朵香玉淡淡疏疏地缀在枝头。同实在不枉此行!赵溶月久居西湖边上,可在大雪天亲来这湖心山亭里却是平生第一次。
幽院平台,一枝墨梅扶疏倚仗在栏杆外,这时雪萤应景地挽起蔷薇绛珠帘。赵溶月莞尔心怡,应时吟诵着赞扬道:“能拨春风,却为我素心开三径。”目光透过锦帷窥去,整片园林宛若一碗荼蘼抹茶,细乳分白沫。柳护庭阁、木樨匝池、梧桐覆井,芭蕉障文窗,素兰藏纱槅,人则恍如隔世。
赵溶月幽幽道:“张大哥,你说,若是在俗世间真有那么好吗?”
张玄素细思量一会儿才道:“凡世间之物皆有所用,有无相灭、亦是实相。只是,只是没有一湖一山如眼前所见此景,聚花、月、雪于一时而已。”张玄素只有这般恭维地回答一句。但其实公主的话他都听在耳朵里却无言对答,张玄素都记得,记得一清二楚。
雪满孤山,寒梅清旷,大千世界空空如也。如宿禅林,净泊非非空空,灵台寂静。赵溶月俄而心中转愁,只觉一片澄淡、如渊深邃,她蹙着蛾眉,终于低头望着火中的苇杆忽生忽灭。很久很久,她才叹息一语:“不受尘垢,却如身处一幅溪山雪梅的画轴里。都是造化几微。千古尘缘,孰为真假?也只在图中了悟。”
这时侍女与舟子却早相倚在亭中,围着火炉缓缓睡去,鼻息沉沉。夜里也未放晴,四周早已是玉树琼枝,湖心中火炉焚香一点微微的亮光。湖面雾雪交加,上下一白,在其中眺望群山,看上去若隐若现,却更令人浮想联翩,可以想象漫山冰枝横斜,琼花缤纷的凄美景观。
大雪节气傍晚的天空夜色,无声无息,仿佛若有所思一般。世间只此情者两三人,却不由潸然泪下。
公主幽幽玩笑道:“张大哥,或许五百年后才会有人如此心境来这湖心亭看雪。想那时一两知己也烧炉煮酒,铺毡对坐。天地洁白,再来看这湖上影子,不过只见得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
“世上也没有一人如卿这般绝代风华,合雅、韵、高为一人。赏花、醉月、映雪,若无她,不足复观。”
如今回忆起来,那一年的冬天可真冷,鹅毛大雪其实久久没有停歇。
胡峤一干人找到张玄素时已是半夜,月上枝头,这时他烂醉如泥倒在细柳边,浑身上下沾满灰尘,衣冠不整,精神恍惚,实在是可怜。他们实在没有看见张玄素如此过,险些误认为烂泥醉汉,从他身子上跨过。
胡峤心中疑惑不解,急忙摇醒他道:“张将军,你这是何苦?虽然先王已逝,公主不见,但如今钱塘刚刚安定,一切又欣欣向荣,师兄你饱读经史,又一身武功,名声显赫,可大有作为。奈何今日如此啊?”
张玄素强打精神,睁开眼睛,可仍旧双目无神,颓然乎简直如废人一般。张玄素此时大脑昏沉,渐渐缓过神来,忽然一怔,失落不已。原来方才不过是旧梦一场,故人或曾相逢罢了。
他才想起夜间不知何时在酒桌上与胡峤谈论到长公主失踪一事,自己喝醉了两杯,心中苦闷无门,含恨离席,一人心中激动难以遏制,闯出门外。再醒来时才知原来自己倒在了溪边树下,后来的事情只隐隐知道一些,微妙处反而不及方才的一场大梦。
胡峤见他双目时睁时闭,鼻息里气息微弱,心中惊惧不安。他伸手挽起张玄素的袖子,触了触了他的经脉,说来奇怪,经脉一会儿如洪流源源不断地涌来,须臾间又似石泉冷涩,半点运息也不见。胡峤心下大疑,暗道:“为什么会这样?”
张玄素似乎不久前像是与人大战了一场,竭尽所能去与对方比拼内功,消耗体力。然而身体其他部位却是依旧如故,一点皮外伤也没有,四周安稳如初,见不着其余打斗过的痕迹。胡峤在贴身体感到他的脉搏,才突然打消刚才的念头,顿时大惊失措,暗叫不好。
原来张玄素的内功运息一阵一阵来势不稳,然而自己即使察觉到也没有精力去调和内息、气沉丹田。此时气力如野马尘埃在他体内没有节制,不讲规律地运动个不停。显然是他自身所为。
胡峤心里恍然大悟,张玄素不久前曾有轻生念头,自断经脉了结掉自己的性命,他大汗淋漓使劲全力要将自己的毕身修为、深厚内功尽数迸发出,从而在一瞬间冲破自己的经脉,以致五脏六腑顷刻碎成粉末,力竭后自杀。
幸好有一阵子,只是不知何时他突然心神不宁,心猿意马,无法定下心来全神贯注地生发自己的内功,一气呵成让自己自刎而死。这时原先使出来的功力收束不住,形成一股阳刚强劲反冲回来,他一时难以预料,控制不住,顿时昏迷倒在一旁。
此真乃不幸之中的大幸也。这一来胡峤初试探他体力时只能感受一强一弱的两股逆流在他身体中变幻无常,以为是他拼命与对手比较过内功,后来才悟到不过是他精神衰弱,无力调息。
他们的武功师出同门,内功休养一道而来,胡峤深知张玄素此时身处绝境。立刻点了他的昏穴,封了几处穴位,又用掌心朝他体内传递一股新鲜的阳刚之气,助他内功气息运转协调。张玄素周身如一摊软泥,被他手指头一点就又昏迷不醒。
胡峤实在不解,师兄本来是师门中除几位祖师爷外武功内力最为高深者,定止功夫亦高深莫测,竟然有事忧虑便欲轻生。
张玄素直到第三天夜里才逐渐缓过神来,这昏迷的三天茶饭不思、滴水未进。胡峤心下清楚,唯有依靠他自己的内功法术一气贯,方才能慢慢恢复元气。直到第七天始能开口说话,下床走动。期间江淮的大军已经渐渐撤了回去,钱塘地区由朝廷派遣的命官担任安抚使司和刺史,动乱之中的参与者,功过赏罚都落实到位,公正分明。钱补华被带到朝廷后按律被贬谪发配到广西地区作陪戎副尉,只准他一人前去,如孤蓬远征。
胡峤居然贺喜道:“听我父兄们说,如今大宋朝廷清明,全天下皆知的莱国公寇大人担任宰相,执掌朝政。寇丞相是两朝元老,这江淮的十万大军,朝廷督促下来的命官都是他率先奏请皇帝的。这才解了我吴越的燃眉之急啊。朝廷上现在又亲自颁布诏令,任命师兄为宣威将军,兼任十州大军的都护。”
胡峤将手中的一纸诏书送到他的榻前,又道:“如今朝堂上的使臣正在客栈里候着消息。”
“就说我身体有恙,暂不能担此重任。容日后商量。”
“师兄无需辜皇恩浩荡,先领命接旨后再议吧?”
张玄素摇摇头,叹道此时自己无心入仕,尚且还不知身上的内伤何时才能复原。又问道:“这几日吴越各州、临安城内可有消息?”
“各路长官曾传来情报,虽是尽力搜索,仍是那样石沉大海。”
“那朝廷的事?”
胡峤依旧摇摇头。
张玄素摆摆手道:“罢罢,昨日侍郎回报,听闻朝廷的翰林院学士们请求皇上下旨,选替临安的儒士到台阁。余下的江南学士便成了不入流的秀才,百年来学问废矣。”
“这个我倒不甚清楚。”
“我若没记错的话,康节先生的门生可是你的授业恩师?当初你们兄弟三人都在他手下读过《五经正义》,此时都忘得一干二净否?如今这儒士趋之若鹜,回头就在台阁做官去了。”
胡峤身边的参谋文官出身,他见到此事不妙,连忙出来搭话道:“张将军啊。那年天下书院受邀曾去过伊川书院为客,王爷诡计多端,私自派遣几个文痞秀才过去挑衅辱骂过翰林院中人。他们一直记恨在心,这一来就报复到如今书院的老先生头上来。只是相隔许久,其中的来去也解释不清。如今皇恩浩荡、恩泽钱塘,只好如此以给翰林院和国史司一个面子,好交代啊。”
张玄素大怒:“那便让已故的康节先生受此耻辱?恩师桃李满天下,忠心事主、学究天人。学生不顾初衷,如今在庙堂上身处高位,锦衣玉食。却竟无一人没有替他禀明真相,辩证是非?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怒发冲冠、气不可遏,即拂袖而去,强打起精神走出帐外去寻找自己从台州带来的旧部。
那文职官员生怕他精神不稳,去找朝廷派遣下来人的麻烦,连忙上去劝慰道:“张将军息怒。如今还是以大局为重,休要去跟这群文人学士们一般见识,更何况如今刚刚事态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