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是花影难扫
张玄素再见她时已是数年以后,那年赵溶月豆蔻梢头,今日已经年方十五,也早就不在书院里跟随先生读书写字了。听闻王府中的丫鬟们议论着,小姐迷上了古琴,独自在西湖边孤山旁的里修缮了一处小亭。
白日闲云来访,夜间月光悄入户。谁说山中无事?月光结展成帛,直待说给月夜里迷路的人来听。
小姐从此少在人间现身,既没有再和儿时那般跟随采莲女去小溪泛舟,也没有披着青衣,假扮作书生到学堂里胡闹。常常一年半载的见不到她的踪迹。
若问溶月此时的交友,怕也只有西湖孤山上的和靖先生林逋了。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先生长年隐居在孤山上,才气过人却不愿入仕,世间无论王公贵族还是风骚文人鲜能有他瞧得上的。先生生性孤傲,常常拒天下名士于孤山脚下,平生少有交友,情愿自己在山中小园里种梅养鹤,故而世人称他“梅妻鹤子”。不知这么一个仙骨冷漠的老先生怎么就同晚辈溶月公主成了密友,两人曲水流觞,山中赏烟月,居然还结为了忘年之交。
钱塘王府上下多有旁人笑着传闻此事,以资一时笑谈。然而公主仍然爱隐居在山林深闺中,不肯出来应酬。宾客名士想要求见久了,她便仍然开着那年的玩笑:“山水之间的清音,有此天籁,似乎可以抵挡扑面而来的世俗喧闹。”众人哈哈大笑,认为这个女儿娇贵难养,只如山中高士那般。
张玄素会自度新曲,诗骚高古与乐府新音都会仔细谱录。他常听闻赵溶月的琴曲格调高古,直追嵇康、师旷的上古玄风,心中向往,曾想将自己做谱的曲子去献给她。最终还是作罢,仔细想来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吴越能歌善舞的人这么多,何必去叨扰王室家族的公主呢?况且临安公主孤芳自赏,未毕瞧得起自己这等俗人。
张玄素无奈笑笑,仍然努力读书练武,他天分很好,又勤学苦练,很快就成了同辈之中的少年佼佼者。他听闻加冠之后学有所成可以入王府中参研典籍,一般学生也视作钱塘氏内族,此等身份不管亲戚血缘,只是昔日的武学大宗师、绝代大将军们思量后辈有人能传承绝学,以使后继有人。所谓与先贤同心耳。
直到若干年后,张玄素等同行十人始及弱冠之年,须要由钱塘氏宗室册封为绝学子弟。这是吴越地区的第一等殊荣,按旧例是要钱塘王、一品大将军或者绝学掌门来册封。然而这一次赵溶月的父亲先王因疾病早逝,没有来得及传下后嗣儿子,独一个嫡女。
族弟钱越继任为钱塘王,钱超是统军首领、一等大将军,二人素有嫌隙,只是无论谁去册封无疑都可以乘势将这十位年轻才俊招揽到自己的麾下。两人相争不让,最后由上辈将军、元老们出面调停,最后各退一步,打算请先王唯一的后嗣嫡女来册封授任荣誉。
这对后进的武学子弟来说,是无上的荣誉,对钱塘府来说也是值得重用的人才。那天这十人满面春风,站在西湖边的杭州园林里等待绶印。长公主身着绛红衫子,亲自为他们授予荣誉。这时张玄素两三年来始见到她,果若如梦中所思念那般清扬婉兮,今日难得亲眼所见,姿容之间更有一番韵外之旨。她带笑走到张玄素面前,玄素只记得她嘴唇上有一颗珍珠粒的小痣,再问场面如何就记不清了。
册封悬赏后也如以往那般,赵溶月作东道主,请这十位青年才俊到自己的府邸,其实就是梨花院落里赴宴做客。其实长公主与这十人也不如何相识,何况她不喜热闹俗务,席间也不过自己独自坐在上座吃些点心,随意起身给诸位祝一祝酒而已,一度彼此无话,甚是尴尬。
赵溶月忽然打破酒席间的客套俗话,笑着先开口道:“玄素公子,我听闻你自己曾把古乐府中阙漏的那首《古相思曲》的乐章给谱录了出来,可否替我弹一曲听听?”
张玄素点点头,面色惊讶,赵溶月见他疑惑不解,笑道:“这事在临安的乐坊舞台上都传遍了,只是民间那些姑娘家的演奏喧杂不齐,少有格调可言。今日既然有幸请的张公子来,不妨为我试试如何?”
张玄素只得不好意思地应声道:“那小可在公主面前献丑了。”
赵溶月心中大喜,即遣身边的侍女去房间里取出一张珍珑的古筝。张玄素心里默默记起调子,一弦一柱地轻轻抚琴,延续其中的节奏变化。
赵溶月在一旁,听到精妙处亲口吟咏着:“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一曲弹罢,赵溶月赞许道:“果真有那桑间陌上的情韵。不过依我看来还残留几分轻薄、俚俗?你可别气,若论格调仅作闲情小赋而观,‘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其实不过如此。”
赵溶月呵手试音后,也弹奏一曲,正是李太白的古体拟乐府《长相思》,缓缓流淌,抑扬顿挫,如行云流水,弹至“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时她睁开眼睛看了满座宾客一眼。
曲罢她心中畅快,得意道:“想来我便是太白的知音罢。公子以为如何呢?”
张玄素其实不喜她这般行云飘洒,有如神龙掩藏云气,见首不见尾,直言不讳道:“长公主尚意趣而轻视曲率,虽是神韵清远,但倘若传至世人唱之则必觉屈曲聱牙。”
赵溶月扭捏了一下嘴唇,微微气恼道:“岂不闻古人曾云:‘气韵,生动是也’,你所言的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不过已经陷入了第二等流弊中而已。”
她见张玄素不以为然,只是礼节性的在酒席上说个客套话,其实自己心中有数,这在琴乐一行是讥笑她如初学一般,其实际不过曲调空旷豁然。
他们两人之间越争论不休便越玄乎,竟然扯到夫子当年学琴,“三月不知肉味”究竟是什么原因?赵溶月心情气急,觉得他在随意乱扯,还假做引经据典的正经,又见在座众人大多都只是随行听几首曲子罢了,不懂得妙赏与洞见。嗔怪着恼他道:“改日你把那首《古相思曲》的乐章送到园林里来。”起身又回到座上,陪着诸位宾客又消停了一阵子,就彼此散去。
后来在钱塘边学成的众多武士都被王爷钱超想方设法地招揽到麾下,或入军中就职将军、或统领一支军队驻扎在地方上。跟随着钱超征战沙场,年少时就在一方威名远扬,战功赫赫。例如钱补华,他年少时就追随钱超北渡长江,抗击后周南下,又曾做刺客去暗杀过赵宋大臣,慢慢就被提任为大帅。
张玄素遵却从旧例,情愿为长公主的宾客,其实追随赵溶月的武士只有几人,大都是年迈的将军不愿再入仕。如今赵宋一统天下,钱塘虽然富饶,然而不久也即是朝廷下的一块属地而已。
老一辈将军、大侠们心灰意冷,懒于提剑,于是借着名号守护先王宗室,不过是各自整理以往的武学典籍、用兵之法,著书立说,隐遁在世外。张玄素恰恰是这几人中年纪最轻者,甚至与其中的长者有相隔三四个辈分。不过自此以来他与赵溶月能时常相见、彼此熟分。然而也是年纪轻轻就早已疏离世人,埋头书海,与功业名分失之交臂,再无利禄可计较。同辈之中远不如他的都已经封侯,府邸豪华,享尽江南富庶地的荣贵,张玄素却还是寄居在官家的军营里,忠诚地作为临安公主的门客。
纵使他武功高强、治学严谨,倍受人敬重,亦不过居室寂寂寥寥,年年岁岁一床书罢了。
……
大雪节气时,梨花院落的墙上早已画着一幅九九消寒图。“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胭脂图一圈,八十一圈既足,变作杏花,即暖回矣。”如今要贴上“四九”大寒日子的东风第一枝梅花了。
大寒节气,连下了几日的积雪初晴,湖光开爽。梨花院落的闺房,掀开层层的帐幔,顿显窗明几净,影寒玉瓦。水云之外白雪皑皑,仿若江涵星影,湖光映照着下了一天一夜的层积水面上的大雪。
透过疏影阑珊的雕花窗桕中,飘进了星星点点的细碎的阳光,晓光随意流淌在檀木绣床和床上碧色荷藕的大棉被上。香藤软木的桌几上陈设着几罐豆绿色的汝窑瓷器,纸缒瓶、玉壶春瓶、水仙盆等。玛瑙为釉,观其釉色:雨过天青云破处,有千峰碧波、翠色玉螺。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把水仙盆中的清水涤净,点染数滴苕紫花叶绿肥,又撒上一些蚕矢、缲蛹汁。汝窑瓷盘中的水仙花玉面婵娟、凌霜独立,可是仙子素裳,如万姬围绕雪中看。临安公主闺房里的这枝水仙,实以玛瑙为根,翡翠为叶,白玉为花,琥珀为心。饶是花中第一品,又以西子为色,苧萝古韵;以飞燕为香,肤滑体幽。
赵溶月曾吩咐过侍女们,今日若自己浓睡不消,就要趁霜寒与霾未消尽时先进来施肥换水。昨夜公主睡时的床前案头上置有一卷书,乃是弘景上人昔年在庐山之时钻研道家仙术时所著述。《真诰·运象篇》:“萼绿华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以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羊权山。”其中的青衣女子,萼绿华者,正是水仙花之神也。
这时,赵溶月缓缓从柔荑絮裁制的暖衾中伸出皓腕玉臂,推开面盖着的狐腋白绵被。熏丝手绢轻轻擦拭眼睫与额头,夜里在睡梦中沁出的滴滴泪珠,宛若秋洁寒露。侍女们在房间中见她醒了,连忙上前扶她起身更衣,半蹲下来替她抻开襦裙,褪去吴绫袜。
公主却转身倚窗颙望,正是明寒天色,荷叶芙蓉早已落尽,白堤边远上一片涳濛水汽。瑶葩洒雪,水汽也滃着雪𪩘。西湖水天一色外,遥见两只轻灵的燕子,背飞贴云寒。在人则为目,孤芳风韵,一双瞳子剪湖水。
赵溶月对着晓窗轻理云鬓,呵手试香,小霜鸾镜,轻匀竹月粉、百草霜。“绛唇皓齿终寂寞,朱砂曾青霜雪容。”梳妆毕后,一个红袄紫罗衫,簪着金簇小蜻蜓的婢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薏珠汀莲粥,汁上又浮着几片澹墨色的水仙花瓣,玉匕调羹送到她跟前。
赵溶月斜倚晓窗前悠悠笑道:“前几日我便问过你们,谁愿意陪我去孤山?大雪时节山后的几树‘暗香疏影’蜡梅正是东风第一枝颜色。雪萤,不如我们今日去看看如何?”
婢女忸怩道:“公主,你瞧这两日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哪里适合出行呢?不如在暖房中等到风雪过后吧。”
赵溶月又是一笑盈盈:“还说借着墨梅消寒?家中的都不过是月前凋零的旧物而已。那几树稀罕的“暗香疏影”开了,你们当中若谁愿不管清寒,去与我攀摘,我便放过你。不然午后就得陪我一同出去吧。”
雪萤见她语气之中不是十分倔强,连忙应声,出门去问问园林里的其他几个侍者。些久才回来道:“公主少做这个打算吧。都说门外马蹄都弄僵了,路滑难行,不如就在屋子里面、小庭院外看看雪花,打理打理水仙罢了吧。”
“这可是你先答应过我的,惹我此时兴致盎然!不如你现在先去替我收拾着,午膳后便出门去。今早的水仙就不麻烦你,我自来吧。”
雪萤埋怨道:“公主您的性情怎么一直这般奇怪?你瞧这大雪天里外面哪有人会出门呢?”她指着辽阔无垠的湖面,平时或星星点点、或满江渔火,西湖上总有来往船只漂浮。这几日大雪纷飞,确实是万径人踪灭。
可雪萤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公主笑着推出房门,哪容她再多嘴求情。赵溶月回房纤手挑拨掉水仙枝上的泛黄碎叶,兰芷淡香却倾染一袭她幽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