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凌未然既诛龙胜宗，乃会府僚臣佐于西麓营帐，设宴庆贺。凌未然在主位坐定，命具酒肴相待，才阅片时，已将筵宴陈列。军乐竞奏，侑觞劝酒。诸客卿各就位次坐定，轮次把盏，献酬交错。凌未然道：“今番东下，千里缉凶，幸刺客既已捕诛，御马失盗复得，殆非吾一人之力，皆僚佐齐心，兵士用命，有以致之。明日回京，事竣复命，必启奏陛下，请功受赏。”众皆起拜称谢。凌未然连饮数杯，不觉沉醉。酒宴至晌午大错时方散尽。
是夕，凌未然单骑驰往紫竹林，向剑鸿轩表明去意，特来道别。剑鸿轩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游逸江湖，意外奇逢，再当凭杯酒而言欢，眄清霄以寄傲。”雪千寻知悉京中多务，不好强留。颜令仪无奈分离，不免感伤涕零，与雪千寻临歧絮语，依依惜别。凌未然嘱请珍重，携妻登车，跨马扬鞭径去。
凌未然下马入寨，使颜令仪自往别营安歇，复号令随行卫士，各收拾行装，旦日拔营。符隐之入帐，申言议事，乃屏退左右，至凌未然座前，正色道：“主公，龙胜宗既殁，剑鸿轩亦可图矣。”凌未然惊视之，道：“先生何出此言？”
符隐之道：“昔日未央宫前殿一战，致使剑鸿轩名声鹊起，誉满京华，而主公门庭闲寂，宾客罕通，无奈惆怅栖迟，不得舒其所怀，日夕烦闷，郁极无聊。主公素怀凌云壮志，恶能不引以为恨？”凌未然闻听旧事，怏怏不悦，道：“岁月倏忽，往事已矣，奈何无端重提，惹我不快？”
符隐之道：“剑鸿轩与龙胜宗譬犹二虎，拔剑相争，决胜者伤，落败者死，主公曷不效卞庄子，从伤者而刺之，则一举可成双虎之功，洗雪元鼎之逋负！”凌未然敛容正色，神若有思，道：“今观剑鸿轩神色颓唐，面带病容，必为龙胜宗所伤，且其势不轻。吾若乘其虚而击之，不虑事之不成。然荆妻与剑夫人交契深厚，非比他人，设使任情妄动，恐伤夫人之心，此余所不取！况凡事轻举无功，必图万全。”意念百转，沉吟未决。
符隐之志在图谋，见凌未然犹豫未忍，委决不下，情甚急切，道：“仆闻天与不取，反致受咎，时至不行，反致受殃，愿主公深思熟虑，毋忽鄙言！”凌未然道：“剑鸿轩剑法通神，超逾伦匹，纵使轻捷善斗如冯凌，彯摇武猛如雷震天，虽戮力合击，犹且不敌。”符隐之道：“曷不以弩箭激射之？”凌未然道：“营卫之士，各携劲弩，倘若临战交锋，弩箭未发，剑锋已至。东府出剑之速，委实令人匪夷所思。谋刺之计，就此废止，吾意已决，再勿多言！”符隐之知其决绝，不复多言，遂拜辞离帐，悻悻而去。
殊不知颜令仪素疑符隐之，凡遇彼与凌未然叙论，必来窃听。是时潜身帐外，闻符隐之此言，既惊且恨。幸得凌未然顾念情爱，决意不从，致使阴谋不售，由是释然，复无疑虑。
是日朔旦，玄晖隐介，夜阑更转，霜风凄紧。剑鸿轩宵分醒转，隐约可闻步履急促，于是披衣提剑，蹑足而出。龟虽寿亦废寝，相会中庭。二人就窗棂眼里望外窥探，适闪电横空，照彻四野，第见林间十二人黑布罩面，劲装结束，俱各佩刀，一字排开，拈弓搭箭，蓄势待发。
原来符隐之也曾晋谒东府，剑鸿轩视其人面貌不扬，淡漠相待，东府四皓更嗤其丑悴，不堪入目，由是深恶而痛绝之也。凌未然至晓不眠，如是者累日，今事毕将归，始得展衾安卧。会暮夜，符隐之窃符矫令，擅命冯、雷二卿统率营卫，衔枚电赴，夤夜驰抵紫竹林，剪翕剑鸿轩。
龟虽寿见势迫急，按捺不下，遂挺身杀出。雷震天飞身突出，推掌迎凑，迅若风雷。双掌凌空交合，均各借势后翻。龟虽寿一经交手，暗骇来人内劲雄浑，武功深湛。雷震天自恃毅猛，复视龟虽寿须眉皓白，髯发如霜，乃一老叟，不免有轻敌之心，俟其落地站稳，方始双掌齐挥，迎拒推送。龟虽寿回掌相抵，势挟劲风，一动念间，内息鼓荡，“玄元气”浩然自放。雷震天身躯急颤，如遭雷殛，遽以“奔雷手”与之抗衡，掌力沛发，而“玄元气”势益雄放，虽悉力拒战，犹不能取胜。
营卫各带火种，引燃箭枝，冯凌用刀一招，十支火箭照准竹舍，顺风齐射，霎时虎筋弦响，雕羽翎飞。倏尔寒光竟天，剑气横空，一霎时，焰火星落，百无一中，羽箭纷燃，火尽灰飞。
冯凌仰见阶前一人青丝绿衣，临风卓立，适间剑出风发，迅疾无伦，方知是剑鸿轩。营卫纷然掣刀在手，彼此相觑，逡巡不前，彼固惧东府威武，既睹尊容，未免惊心。冯凌怒不可遏，遂独自当先，奋威进战，刀作剑势，倏忽进刺。剑鸿轩剑走龙蛇，屡挫来锋。霎时刀来剑往，光影腾辉。交锋十数招，冯凌始终不得登阶一步，而剑鸿轩足不稍移，有如桩之栽于地中者然。营卫视之，目眩然而不瞚，彼虽人多势众，犹虑其不敌哉。
剑鸿轩以意驭剑，应变无穷，却因内伤未愈，战力已非昔比，更兼冯凌刀法惯熟，是以仗剑周旋，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冯凌奇招迭变，久而攻之而不胜，默叹道：“主公盛赞东府剑法精绝，超凡入妙，吾亦不以为意，今日始信真言不欺。”剑鸿轩抖腕翻剑，遽使一招“撩剑式”，斜刺刀环。冯凌未及回刀圈转，环首刀破空而上。剑鸿轩照其面颊，虚刺一剑。冯凌惊疑未定，仓皇急闪，迭步却退，仰见环首刀透空而下，乃引手承之。
雪千寻于睡梦中闻听兵刃疾响，惊觉欠伸，见剑武卿犹酣眠，遂披衣秉烛，出探究竟，见林间人影憧憧，数人操刀，将剑鸿轩兜围厮杀。剑鸿轩孤身独战，剑走轻灵，应付裕如。雪千寻欲往黑影里隐身藏形，未及吹熄烛火，早被冯凌发现，飞身直闯中庭，遮拦退路。雪千寻惊惧失色，卮灯落地。剑鸿轩救人心切，遂挺刃奋呼，乘锐疾战，杀透重围，径奔中庭。雪千寻见贼人目射凶光，扬刀劈杀，暗叹命绝，瞑目待毙，良久未觉凶刃加身，睁眼看时，却是剑鸿轩挺身相护，横剑挡格，阻敌锋锷。剑鸿轩极声啸吼，剑劲到处，利刃摧折，凶徒辟易。
冯凌受力震退，直至庭前阶下，方才止步，乃引刀示众，营卫扣上箭，拽满弓，弩矢齐攒，激射竹庐。剑鸿轩以身扞蔽妻子，舞动长剑，光影连迹，结作三尺方圆的盾橹，弩矢一经接触，无不摧折荡落。冯凌委弃断刀，左手向虎韔中取弓，右手自鱼服中拔箭，拈弓搭箭，觑定剑鸿轩，一箭飞射，略无声响，挽手既强，离弦甚疾。岂料剑鸿轩眼疾手快，戟指一夹，锁住锋镝。
此箭赤茎白羽，镞镝三棱，剑鸿轩一眼豁然，知是飞凫，再看箭枝刻有“卫将军府”字样，卒然愕窒，失容无措。霎时旧事填膺，如影历历，不免瞋目切齿，疾言遽色，道：“奈何深辜忘言之契，遽绝袍泽之谊？负义之徒，竟直害我！”言讫，纵声厉啸，羽箭甩手回掷。营卫惊觉寒芒星闪，待要闪避，羽箭已然洞胸而过，命毙顷刻。箭劲未衰，复又射透一卫肩胛，一发双贯，死伤参半。营卫见状惊心，顿起骇呼。
剑鸿轩悲不自胜，一时急火攻心，厥气上行，甚至呕血数升，力不能支，屈膝踞蹲，巍巍欲倾。雪千寻抢步扶倾，依抱在怀，心何惶骇，不禁泪下盈眶。营卫视剑鸿轩倾倒于地，委顿几死，由是胆气益壮，争先突入，挺刃合击。剑鸿轩猛然危坐，睁眉怒目，众皆惊戄股栗，不敢近前。青辉闪荡，剑锋疾吐，勃然若怒龙昂首，当先一人青锋入项，尸横血泊。剑鸿轩一声叱咤，剑刃扬辉，又是数人毙踣，吓得残余数人仓皇逃奔。袖风激荡，烛焰倏灭。
龟虽寿瞥见贼众衔尾相随，抢入竹舍，不禁悚然心惊，“玄元气”激飏熛怒，直把奔雷劲冲得星落云散，击却雷震天，返身径奔中庭来救剑鸿轩。营卫方幸漏刃而逸，再遇龟虽寿直截横冲，手掌翻处，统被打得颠仆不起，迭声叫苦。
会剑武卿悠然醒转，摸黑而出，误走迷途，转道舍前。雷震天恰见孺童，心生歹意，左足力点，拔身疾起，那双奔雷手只在剑武卿后心内弄影。突觉肩头压沉，身子滞重异常，睨而视之，眉心中指，奔雷手劲势锐减，犹未收敛，在剑武卿肩头按落。剑武卿飘身而起，旋若飞蓬，直撞庭柱。掠影倏闪，与剑武卿身形相从，窜入竹舍，免罹折颈之虞。雷震天心战目眩，眉间灼痛，犹未瞥睹谁人悄没声地欺近身来，怅恨十载修为，一旦尽毁。冯凌不知来者何人，然武艺精强，却非凡俗，未敢羁留恋战，将雷震天一臂担肩，疾走而去。营卫相挈遁逃。
龟虽寿引火燃灯，庭始洞然，见鹤羽青携抱剑武卿飘飖而至，比肩之人碧眼重瞳，长髯郁然，正是万俟龙。万俟龙家居齐郡临淄，素好武功医术，尝至太仓令淳于意处学医。淳于意博通医理，生女缇萦，无子可传，自万俟龙入门肄业，遂将毕生所习医术药理倾囊相授。万俟龙才赋天授，悉心研究，旬月有成。仓公既殁，遂遁迹东阿，精研经络，融合气功，自创隔空度穴指法。
元狩中，羁旅长安，诊疗治病，一经投药，无不立愈。名动京畿，太常闻知，招徕授官，任太医令。所谓“同类相妒，同业相仇”，少府太医令深忌其才，心怀妒恨，以重金贿嘱太药令，暗下毒药于酒肴。万俟龙不知有毒，放怀饮食，昧爽之交，觉道肚腹疼痛，动举不得，向非剑鸿轩施救得法，始得幸免于难。万俟龙铭感在心，岂胜言谢，投效东府，拜为客卿。
然殃咎之毒，痛入骨髓，万俟龙自此性情无常，猜忌特甚，摈弃有医无类，更立法则，曰“十救十不救”。所谓“十救”者，一曰不杀生者救，二曰不偷盗者救，三曰不邪淫者救，四曰不妄言者救，五曰不绮语者救，六曰不两舌者救，七曰不恶口者救，八曰不悭贪者救，九曰不嗔恚者救，十曰不邪见者救；所谓“十不救”者，一曰反逆者不救，二曰大逆者不救，三曰叛者不救，四曰降者不救，五曰恶逆者不救，六曰不道者不救，七曰不敬者不救，八曰不孝者不救，九曰不义者不救，十曰内乱者不救。但凡诊治，必先杀死，然后医活，以其术精岐黄，乖僻邪谬，绰号“邪神医”。夕照向晚，鹤羽青造谒虎丘，万俟龙知悉来意，便即动身，乘了快船，飞渡具区泽，夤夜趲程，赶赴武林。
雪千寻扶持剑鸿轩，一手掩泪，一手相执。东府三皓环侍于侧，皆有忧色。万俟龙为剑鸿轩诊脉，脉气鼓动无力，脏腑虚弱，回天乏术矣。雪千寻视之神色愁苦，一时心如寒灰。剑鸿轩幽幽道：“适才急怒攻心，致真气反噬，毁伤经络。万物之生，皆禀元气，而今气散，死在旦夕矣。四皓年高，德望素著，相从到今，不期中道绝别，万望感念故交，看觑吾子。”东府三皓俯首垂涕，异口同声道：“相交之情，定不负所托！”
剑鸿轩道：“尚有心腹之言，转致古之奇，君之才学，海内无双，嗣子冲幼，以父事君，望不吝所学，教辅诲谕，剑氏一脉，仰赖保全，不负平素相知之雅。”东府三皓躬身侧耳，倾听遗嘱，泣拜允诺。剑鸿轩与妻相顾，悲从中来，沉吟道：
“誓携手而偕行，忽鲽离而鹣背，昔形影兮未分，今永逝与终离。”
一言未讫，雪千寻哀痛欲绝，凄然垂泪。剑武卿冲幼不知死生，此刻见哭兴悲，呜咽不能自持。剑鸿轩转顾流眄，凝注剑武卿，少顷，瞑目而逝，魂归太虚。雪千寻涕泪涟洏，抱他却又扳摇不动。众皆怆然流涕，恸哭失声。
雪千寻泪眼婆娑，眉黛凝愁，把剑武卿揽抱入怀，附耳柔语，道：“生死有常，定数难逃，自古来而有之，夫何怨乎天道？”盈盈粉泪，簌簌而下，渐渐声浪模糊，不甚清楚。忽然推开剑武卿，道声珍重，举起龙武剑，向颈一横，顿时血溅珠喉，香销玉殒，身子斜斜划落，倚在剑鸿轩身畔。东府三皓猝不及防，还欲相救，已是不及。
剑武卿见母伏地，呼之不应，霎时气转不畅而绝倒。鹤羽青急忙抱起，视之颜色醉红，触手灼烫，况气息惙然，恹恹若绝。万俟龙大为惊疑，褪衣而视，剑武卿肩头赫然印有五指掌印，怪讶道：“殷雷庄破族灭门者逾十余载，奔雷手绝传已久，不想竞得传承，未知何人？”鹤羽青道：“少主横遭毒手，掌劲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性命堪虞！事不宜缓，就请疗治。”
万俟龙铺展针囊，内贮九针，取针在手，过火温灼，循经取穴，分刺“哑门”、“劳宫”、“三阴交”、“涌泉”、“太溪”、“中脘”、“环跳”、“足三里”、“合谷”九穴，以针端热力熨引，收温通络脉之效。剑武卿身不由主的轻颤，虽有任何痛痒异状，亦无从抗御。龟虽寿爱莫能助，遂验尸索隐，略无所获，移之荒野，掘坑掩埋，刀槊弩箭，尽行烧毁。及返，却看剑武卿头顶白气氤氲，满面酡红稍褪。龟虽寿俟候良久，未闻佳音，急得面带忧容，蹀踱林间，浩叹唏嘘不已。少顷，剑武卿汗流浃背，体热消减，呼吸匀稳，容色复故。疗治已毕，万俟龙收针摄影。
鹤羽青大加叹赏，道：“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回阳九针’失传久矣，今观大仙妙手施为，索脉按穴，不失毫厘，开阖张歙，各极其则，吾不能不伏膺矣。”钦服形於辞色。龟虽寿踉跄趋入，神色仓皇。万俟龙道：“你且休慌，少主脉体无事。今以‘回阳九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然后用药。尤须外使敷贴之饵，散瘀止血，消肿定痛，内服清热之剂，调理体中元阳真气。假以时日，平愈如初。”龟虽寿方才转忧为喜。
越日，晓光浮野，朝烟霏微，东府三皓遵照遗嘱，素棺殡敛。日中，龟虽寿驾舟浮波，径赴虎丘。古之奇惊悉凶信，不胜悲恸，躬自拜奠，欷歔酹酒。
却说比及天明，凌未然将欲引众回长安，回顾所随营骑，止有半数，不禁诧为奇事，猛然想起一事在心，遽召符隐之入帐问事。符隐之无从瞒昧，据实以告。凌未然赫然震怒，厉言声斥。忽有营卫仓徨入报，颜令仪孑身出走，驰马东去。凌未然一惊非小，拣选快马，耸身跃上，加鞭疾驰，往追娇妻。原来颜令仪见营卫问安之时，独臂作揖，怪而问之，始知其人肩胛中箭，得医官疗治，取出箭镞，敷了疮药，还幸疮痕未深，不致伤命，追问负伤缘由，彼人隐约其辞。颜令仪回思昨日隔帐潜听密语之事，益复惴惴然不自安，决计亲往一探究竟。
庭中灵帏高悬，棺椁相接，众皆髽麻戴绖，举哀祭祀。颜令仪触目恸心，泣血涟如，抚柩哭祭，情辞哀切，其辞曰：
“呜呼千寻，不幸殤殀，惊悉噩耗，我实伤悲！朝游太华，夕宿渭川，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迩来匆匆五载。寻念平昔，眉黛烟青，冰肌莹彻，奈何今日，樱唇红褪，杏脸香枯。渊淑见嫉，过慧易折，芳魂既殒，倩影同销。忽焉以殁，於此永决，死如有知，相见阴冥。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致祭已毕，哭倒于地。恰凌未然飞马而至，径奔竹庐，拂穴急救，半晌方醒，扶入内舍，复亲自把酒浇奠，道：“惟君健武自天，仁义由己，天下之事孰不可为，所不能自为者天靳之年!”言讫，以头顿地而哭，哀痛至甚。
鹤羽青乃作飞书腾牒，使驿使至若邪山铸剑谷报丧。谷浊飘见书惊疑，不为之信，乃星夜驰骤，东来奔丧，哭拜于剑鸿轩夫妇灵柩之前，彼天性烈直，深恨入骨，必要报仇，反覆诘问凶徒者谁。朔夜黢黑，所见隐约，龟虽寿亦未看清来人面目，不免言语支吾，只道剑武卿为奔雷手震伤，险致丧命云云。此后十数年间，谷浊飘遍寻诸凶踪迹不得，始归若邪山。
旬日后，载榇柩以牛车，薄葬武林山北麓，是间竹柏环植，苍翠葱盛，众遂负土起茔，刊石树碑，右刻“汉东宫卫尉剑府君鸿轩之墓”，左刻“剑夫人雪氏千寻之墓”。剑鸿轩死於王事，武帝十分悲悼，特赐谥烈侯。
剑武卿服药调治，旬日疾愈，肿痛俱消，殡殓既讫，将随古之奇、万俟龙飞轻舟，浮震泽，迁居虎丘。临行之际，鹤羽青视颜令仪愁容惨淡，令人戚然，乃宽慰数语，道：“逝者已矣，是为不幸，生者如斯，情何以堪，万望夫人惜自珍慰，切勿忧寻。”复取《品剑录》数卷付古之奇，龙武剑付谷浊飘，谨秘封藏，自与龟虽寿风萍浪跡，湖海云游。
却说隆冬时序，景气寒肃，颜令仪追愍千寻，因以自伤，泪泉终日，从来愁最伤人，忧易致疾，不想旧疾未愈，新病交作，由是饮食骤减，卧榻不起。凌未然见妻病势日增，弱不胜衣，不免劳心焦思，几废寝食。符隐之入帐来告，道：“主公知有‘药王’石决明否？”凌未然道：“但闻其名，未知其术。”符隐之道：“此人辟草庐以居，躬耕良田百亩，遍植神农百草，曰草药田。方药绝伦，应效如神，医术奇妙，随手而愈，不在万俟龙之下。现居南武城，离此不远，主公何不召之？”凌未然遽命“刑黥”冯凌，添驾快马，迅速趱程，驰赴南武城，寻得“药王”石决明，即刻并辔南还。
“药王”石决明夤夜入帐，为颜令仪诊脉视疾，道：“回禀将军，尊夫人近日忧思过度，劳伤心脾，使心神不能自主，发为心悸，宜将息贵体，调理体中元气。”凌未然携手出帐，窃问病情。石决明问道：“将军可知夫人患有沉脉之症？”凌未然固然知晓。石决明道：“江东雨雪连宵，朔气猛烈，寒湿之邪，趁虚侵冒，直中脏腑，留滞经络，透骨入髓，变生寒毒。夫人脏腑积毒，阳虚气陷，脉气鼓动无力，阳寿恐不足期年矣。”凌未然闻之，骇然失色，似吃了一记闷雷，半响无言以对。石决明自此明每日诊脉进药，可惜全无见效，反而逐日加重。颜令仪病临垂危，凌未然更是忧闷不怿，悔恨日深。
寒暑易节，江东夏热，非中原可比，入秋稍得清凉。颜令仪病势稍缓，欲往林间小屋，暂住时日。凌未然恐她见景生情，触目兴叹，于身心不利，却看娇妻连月被疾，已是黛眉损翠，粉脸成黄，心中不忍拒却，于是车马就道，缓辔徐行，药王与营卫数人相随。颜令仪启轩而观，赏玩景致，第见武林水清流一带，势如游龙，武林山峰岭迭翠，形同虎踞。
车马停驻林前，颜令仪不知力从何来，竟自踱步行走。凌未然且惊且喜，相扶而行。颜令仪仰见幽篁参天，争高直指，俯察清流泓然，锦鳞游戏，幽幽自语道：“武林山下，紫竹林中，碧波清流，影度江湖。”暌别数月，苍苔碧藓，纵横幽径，步入竹庐，盈庭寂然，举目可见悬蛛吐丝，悠然结网，蓦然轻叹道：“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不可畏也，伊可怀也。”穿廊入室，器物蒙尘，枕冷衾寒，挥袖风飘，暗尘飞散，忆昔夜阑卧谈，恍惚如昨，不禁怅然自失，百感凄恻，泣涕沾衣，慨叹不胜。凌未然虽温言抚之，犹不能宽慰其怀。
七夕破晓，颜令仪诞毓女婴，凌未然欣喜感悦。颜令仪愿为此女取名媛容，凌未然当然投其意指，和颜称善。颜令仪备道从前指腹之誓，乞请玉成伉俪之缘。凌未然方沉吟疑虑间，与颜令仪四目相注，见她娥眉愁浅，含情欲诉，何忍辞拒，一口允诺。
此后数日，颜令仪病势沉重，寒热交作，日间气喘呕血，膳食不进，夜中辗转难寐，心神靡宁。石决明诊脉进药，全不见效，反且数疾并作，病到垂危。凌未然逐次省视，眼见药石罔效，回天乏术，满腔热望，化作冰消。石决明拜伏谢罪，道：“夫人病入膏肓，实无救法。”凌未然愀然改容，擎剑欲斩之。石决明惊慌而逃，猛然间背心生凉，俯首看去，胸口处透出半截剑尖，已被凌未然箭步赶上，砍翻在地。凌未然自悔迁怒旁人，错杀无辜，使人载运药王灵柩回葬南武城。
夜尽天明，颜令仪魂魄随游，含笑瞑逝。大渐弥留之际，颜令仪闻听谁人拽动铃索，却看雪千寻乘骐骥之马，驾飞軨之舆，含睇宜笑，邀与同游。颜令仪兴之所至，欣然往之，彼此柔夷相握，飞天翱翔。凌未然悲愁垂涕，三日不食，使匠作打造玉棺石椁，将亡妻襚敛，若留葬异土，不归故地，心所不忍，遂举灵榇赴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