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西陵峡口,一条小船绕过一个水湾,便开始顺流而下。绿水幽幽,两岸湖光山色,经过数天旅程,一行人终于临近了传说中的八面山。
天朗水清,几个人的心情却有些沉重,美景似乎也缓解不了。
“船上有酒。”须发花白的老船夫放下撑杆吆喝。
没过多久,一坛酒果然被他提了出来,拍开泥封,顿时酒香扑鼻。
酒,是最能打发时间和寂寞的东西,特别是这个时候,特别是这三人都已经乏累。
“我不喝。”船头站着的人说道。
他的话很坚定。这是个面容严峻的中年男人,轻便打扮,身无长物,双臂交叠于前,怀抱着一柄剑,从不离手的剑,他的人也像是“一柄剑”,被钉在了船首柱上。
这是他几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他叫武振威,是江湖上最大的镖局,“镇远镖局”六大副镖头之一,一手三十六式连环剑威震四方,这几十年来,凭着这手剑法走南闯北,不知经历过多少杀戮,他的心早已被打磨的像石头一样硬。
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套剑法,却很少有人能让他完整的使出来,因为,他的对手早在剑法使完之前就已死了。
这样一个男人,当然爱喝酒。酒的味道,比女人更让他喜欢,他可以一个月不碰女人,却不能三天不喝酒。
但现在却不行,因为他要杀人,杀一个人生中最强大的对手,所以他不能喝酒,一旦喝了酒,反应就会迟钝,剑法也容易出现破绽,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的。”
船尾还有两人,两个本来互不相识的人。但他们现在却坐在一起,说话的是年长的那一个,他的手中同样有一柄剑,一柄年代久远的黑鞘古剑。
武振威知道这把剑,这是一柄很有名的剑,使用它的人自然更有名,望眼江湖,近年来最有名的几个青年之中,点苍派掌门亲传七大弟子之一的“紫气”,似乎用的正是这柄剑。
这人,正是紫气,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从船夫手中拿过了一个酒杯,却只是闭上眼睛嗅了嗅,然后再熟练的将酒洒在剑鞘上。
他没有喝酒,因为他也一样是来杀人的。但他的“朋友”可以喝,他的剑就是他的“朋友”。他了解自己的剑,所以这柄剑给了他自信和勇气,让他敢于去面对一个几乎无法战胜的对手。
最后一人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他的脸有些苍白,嘴唇也有些发白,只有眼睑是黑的,双目也有些发红,他的膝盖上还横放着一柄剑,一柄做工精美,剑鞘上还镶嵌着六颗明珠的宝剑,但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反而是这坛酒的出现,让他瞪圆了眼睛,像是见到了情人一样。
“你们不喝,我喝!”他一把从老船夫手中夺过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这青年的身体却像是定格了一样,因为激动过头而紧张不安的心,仿佛也镇定了下来,一种名为“勇气”的东西,正源源不断的从心底涌了出来。
青年喝了酒,便开始大口喘息,喉咙间居然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吐出来一样。
很显然,他根本就不会喝酒,他喝酒,只不过是想压下心中的恐惧和紧张,可效果却让他更加的狼狈和不堪。
但没有人取笑他,因为他也是来杀人的,或者说他们都是来杀人的,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属于自己的剑,以及,他们各自要面对的人。
老船夫忽然笑了起来,“三位客人,你们是来杀人的吧。”
这是一句废话,他们不是来杀人的,又怎么会来到江湖上人人都忌讳的“八面山”?
站在船首像是一根“钉子”似的武振威点了点头,也不管他们看没看到,但他散发出来的杀气,每个人都能感受的到。
他很想杀人,因为杀了人之后,就有酒喝。
“我要杀的人,是一个杀猪的。”武振威冷冷的道。
“杀猪的?那就是屠夫咯。”老船夫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屠夫的确该杀,因为这种人手上沾染的血腥,比任何人都要多,哪怕是畜生,也是一条生命,他们却能用手中的刀,不断剥夺它们的命。”
武振威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可这种人一定不好杀,因为他身上有杀意,连疯狗见到了,都会变得乖顺。”
“的确是的,幸好,我要杀的人是一个打铁的。”紫气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武振威的背影。
“打铁的?那就是铁匠咯?”老船夫捻了捻花白的胡子,点了点头道:“铁匠确实该杀,因为他总能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可其中大部分都能伤人,甚至用来杀人。”
没人反驳他的话,连一向沉稳的武振威都微微皱了皱眉,他手中这柄剑,岂不就是一个很有名的“铁匠”打造出来的?
紫气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是他一定也不好杀,因为这种人有一身本事,去哪里都能衣食无忧。”
“我不一样,我要杀的人,是一个采药的,他比任何人都好杀!”脸色苍白的青年忽然厉声说道。
酒杯已经被扔到了水里,他的拳头也已经攥紧,额头冒出了细汗,他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老船夫,显然他此刻需要更多的理由,杀人的理由。
老船夫闻言,淡淡的道:“采药的?那就是大夫咯。”
毫无意外,老船夫又点了点头,“大夫的确该杀,因为他只知道治病救人,却不管自己手中要救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青年沉默了,紫气也不再开口,一向镇定自若,严肃古板的武振威却浑身一震,手也忽然颤抖起来。
这很不寻常,因为他是一个久经战场的剑客。
船在动,却已经没人说话,酒,也倒进了水中,像是一场毫无情调的祭奠。
名震江湖的镇远镖局副镖头,点苍派掌门亲传弟子,以及一个看起来就很富有的青年,这三人中,他们的名气,财富,以及掌握的权力,都是不可想象的,如今却为了三个人,三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人,竟不惜奔波千里,受尽万难。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沉闷的气氛又持续了一个时辰,一个转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巍峨高山,被绿水环绕,霞光从云端斜照下来,投在半山腰,点亮了一大片翠叶。
这里便是江湖上称之为禁地的八面山。
高山需要仰望,自然让人生出一种临危之态,船也显得渺小了。
老船夫又拿起了撑杆,驾着船,向着河岸一座简易石头堆叠的小渡口驶去,“数十年来,我一人一船,不知送了多少客人,有中途而废的,有半路恳求返航的,真正有勇气来到这里的不过十之一二。”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无论是武振威和紫气都已经清楚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没有人可以活着回去,只有脸色苍白的青年在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还在思索待会该说什么话,让老船夫在这等多少天。
武振威的眉头已经深深皱起,在出发之前,为了不留牵挂,他已将几十年积蓄的财产散尽,连理由都没有说,几个小妾在武振威离开的时候,那种幽怨眼神依然存在于脑海,不过,在踏上渡口的那一刻,他就什么都忘了。
只有一件事没忘,杀人!
紫气的手已经握紧,一直陪伴他从不离身的剑,他的“朋友”,忽然像是没了灵气,现在似乎真的只是一柄剑,再不能给他提供勇气了。
因为,他还在纠结,为什么来的人是自己,为什么是七弟子中天赋最强的自己,为什么师父非要让他来,让他杀一个根本无法杀死的人。
为什么不是七师弟赤气?他不理解。
青年还留在船上,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好像在交代老船夫让他等待三天,最后还留下一百两银子,说是订金。
老船夫只是笑笑,什么都不说。
只等三人消失在视线之外,老船夫才用竹竿在渡头轻轻一点,船也破开水面,缓缓而去。
老船夫头也不回,“唉……江湖,看来又不太平咯。”
八面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它最盛名的时候却是在百年之前。
它原本存在的意义,已被逐渐淡忘,只有一点,八面山中,有一件关乎甚重的“东西”。
得到它的人,就能满足自己一个愿望,武振威若是得到了,那么镇远镖局那五个骑在他头上几十年的副镖头,就要对他卑躬屈膝,对以前的所言所行进行忏悔。
因为,武振威的愿望,就是成为镇远镖局的总镖头。
若是紫气得到了这件东西,那么点苍派上下数百人就无人可以再约束他了,但紫气心里很清楚,他来的时间,至少需要再推迟二十年。
二十年后,八面山上那几个老怪物,或许就已经老死了。
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迎接他的并不是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而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一个他认识多年,一直被他打击,被他看不起的人。
那人,正是他耿耿于怀的七师弟,赤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