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鸿雁如钩。
九月的塞外枯燥而冷寂,细沙卷地,草木干黄,山丘起伏,野旷天低。
一条长龙般的运粮商队行不急不缓地自南向北而行,拉车的是一水铁青色的高头骏马。
商队共有二十人,领头那人约莫十八九岁,手持长枪,一身素白。后面十八人与之年龄相仿,也是各个手持长枪,只是一身玄黑色奇装异服。最后一人约莫五六十来岁,身穿灰布长衫,跟在队尾。
怎么看怎么不像一般的运粮商队。
“大哥,我们运完这趟,明年的赋税就变做五成了,我们今年还运吗?”走在最前面的玄黑色服饰的年轻人扯着嗓子问道。
塞外荒野,空旷无比。稍微隔上点距离,就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走在前面的领头人扭头喊道:“上年五成的赋税刚刚好,不过今年我还想再来一趟。看这情形,狼居胥山防线的胡人越来越多,我估摸年关前后就得打起来。”
“大哥,兄弟们也都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如果参加武考,定能拿下武状元,封金挂印,岂不是手到擒来?”后面的衣物黑色服饰的年轻人问道。
“嗐,现在的武考不比往年,杨老将军成名那会儿,那靠得才是真才实学。现在?嘿嘿,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走过去的还都是当官的亲戚,谁还愿意去走下去!”另一个黑色服饰的人抱怨道。
一阵劲风吹过,众人不禁眯起了眼睛。塞外的风,可都是掺沙的。
待风沙过后,又一个黑色服饰的人啐道“狗屁的千军万马,大哥武功盖世,我看就是从万军从中杀出,也是游刃有余。只是武考上去的职位,难免受人轻慢,倒不如直接投军来得够劲儿。”说完嘿嘿一笑,又朝前面叫嚷道:“对吧,大哥?”
塞外古道视野开阔,也让人的心胸开朗了起来。前面的领头人一时心中苦闷,便高声道:“我赵家祖训,凡赵家后人不得入朝为官。”
队尾灰白长衫的人停下脚步,摇头笑了笑,又跟了上去。这时又有人问道:“这是为何啊?”
领头人没说话,后面那个灰白衣服的人高声叹道:“昔年子成祖上在朝为官,世代忠良,直至前朝宦官乱权,奸臣结党,致使一代名将,尸骨无存啊!”
商队里顿时传来一阵唏嘘声,却突然有人骂道“都怪那些狗官,吃着朝廷赏的饭却不为百姓做主,反而见不得别人好,陷害忠良!真是到了十八层地狱也得再死上一死!”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圣上仁德,忠良尚在,才保得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呐……”领头人说着,仰头望了望天边渐渐失色的红云,又道:“快点赶路吧,不然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狼居胥关了。”
商队众人顿时缄口不言。领头人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一阵苦涩,又回想起上年七月的蝶恋花一案。
当年面具剑侠一纸名单交上去,整个HEB省钦天衙,以及下属各城衙门,一夜之间究竟有多少官员落马?这些都是他不敢细想的。
虽说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但外有北胡虎视眈眈,内有苍蝇蛀虫暗中作恶,仍然不敢乐观。
可能是先祖早就看到奸臣不可能根除,这才在家中痛哭七天七夜,立下这等家规的原因吧。
商队领头人正自感慨,忽听身后的兄弟们叫道:“大哥快看,前面那是什么?”
这时领头人才发现,天色已然暗淡了下来,只见前方烟尘滚滚,似是人影晃动,却也瞧不真切。
领头人顿时神色一凛,微感不妙,开口提醒身后众人“近了就知道了,小心我们车上的一百石粮食。”
众人应了声是。又往前走,烟尘越来越近,众人这才看清楚,来人不是山阴省专劫粮草的麻匪,却是一群自北边赶来的百姓。
众人心头一愣,随即便听领头人喝道:“看紧粮食,不可大意。”
商队领头人下令让车队停下修整,把枪背在身后,独自一人走上前去,“老乡,前面出什么事了,大伙为何都往关内赶啊?”
跑在前面的年轻人一手牵着妻子的手,一手抱着五六岁的孩子,连理也没理他,只管径直往前跑。
后面的多是妇孺老幼,商队领头人问了几个,大多都和那年轻人一样,有的甚至还抱紧了老伴,往边上缩了缩。
其中一位少妇一手抱着幼儿,一肩扛着满满当当的包裹,拨浪鼓油纸伞之类杂七杂八的物什半漏出来,跑得甚急,只听“啪嗒”一声,一把油纸伞已然掉在了地上。
正要回身捡起,却瞧见一身材魁梧的白衣商人朝自己走过来,顿时呆在原地,身子微微颤抖,进退皆忘。
商队领头人走上前去,帮那少妇捡起油纸伞,递给了她。那少妇颤颤巍巍地接过油纸伞,这才敢诺声地道了句“谢谢。”
“老乡你好,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你们却要往雁门关跑?难不成麻匪胆大到劫到镇子上了不成?”商队领头人说话还算客气,终于让那少妇抬起了头。
原来那少妇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饱经风霜,面容憔悴。此时忽见面前之人身材魁梧,背后背着一杆长枪,眉宇间又透着些许军旅之色,顿时精神焕发:“老爷可是军人?”
“我是军人。”
商队领头人话音刚落,那少妇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包裹里的物什撒了一地,哭着向他叩拜道:“还请军爷救救妾身的妹妹!”
商队领头人连忙搀扶起少妇:“老乡莫急,你妹妹出了什么事,还请细细道来!”
“胡人……胡人打进来了……他们劫住了我们,是镇上所有的男丁拼死抵抗,这才留的我们一线生机……只可惜……只可惜妾身的妹妹尚未逃脱,还请军爷救救她吧!”少妇缓缓起身,却已是泣不成声。
“什么!?”商队领头人心下大惊,却不敢表露出来:“你妹妹现在何处?我们马上赶过去!”
“从这里往北一直走就是了,多谢军爷伸出援手,妾身来世定当结草衔环相报……只是若是晚了只怕……”
商队领头人点点头,“你先带着孩子跟大伙往雁门关去吧,待我救出令妹,定当交还与你。”
那少妇又是哭一阵,谢一阵,待收重新拾好包裹后,才发现刚刚信誓旦旦的少年将军早已不知去向。
“兄弟们,胡人已然南下,我等七尺男儿,一身武艺,岂能坐看大周百姓受人欺凌!我决意拯救关外百姓,只是兄弟们志向不一,要走要留,我心中并无责怪,只是今次一别,怕是再难相见,喝了这口酒,全当道别了!”领头人站在商队前振臂一呼,顿时气冲霄汉!拔下马背上的酒囊,一把甩在地上,酒囊顿时四分五裂。
领头人说完,只见此时商队全队一十九人,无一人饮酒,却都在解开缰绳,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山河破碎,何以为家!”人群中有人这么喊道。
“大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弟这辈子,跟定大哥了!哪怕是死,也别想把我甩开!”人群中也有人这么说。
“练就一身武艺,却只得运送粮草,谁不憋屈!我等愿跟随大哥,建功立业!”还有人这么喊。
“大哥,我是软蛋,我怕死,我就不跟你走了,家中孩子老婆热炕头才是我的追求。”却没人这么喊。
塞外古道,寒风扑面,运粮十八人翻身上马,个个手提长枪,衣衫猎猎。就连没有兵器的灰白衣衫的老者也已翻身上马,整装待发。
领头人眼眶通红,翻身上马,“得兄弟如此,夫复何求!”又转头看向队尾那位老者“叔叔,你现在年纪大了,吃不得这样的阵仗,就留在这里,好生看护粮食……等我们回来。”
老者顿时红了眼:“子成!我虽年迈,倘若夺得胡人一杆长矛,照样能上阵杀敌!”
被叫做子成的领头人劝道:“叔叔,你跟了我爷爷爹爹这么多年,当知粮草之重,不亚于挫敌。所以你便好生留在这里,照看粮草,不容有失!”
“是!”那老者朝领头人抱拳道。
领头人回身打马,朝北望去,只见北方天际直如铁幕一般压将过来,“驾”地一声策马而去,一路高歌道:“枪在手,跟我走!逐胡马,破敌酋!”
其余十八骑紧随其后,顿时烟尘满天,向北杀去。
前朝初年,北胡强盛,常年侵扰边关,更要求中土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致使中国百姓苦不堪言。武帝暗中厉兵秣马,令冠军侯兵出雁门关,破敌于关前。而后千里追敌,大破北胡于狼居胥山。
百年后朝臣更替,内乱频发,胡人复又崛起,时时侵扰北方边境。后来前朝皇帝设立狼居胥关,世代由名将镇守,北患稍减,却未根除。单是本朝,与北胡在狼居胥关大大小小的战役就有一百多场,互有胜负。
直至三十年前,杨叶将军戍守狼居胥关,大破北胡,保得大周江山三十年无战事。
一行人往北奔袭五里,果然见一处北胡骑兵兵,约莫半哨之众,也不二话,直扑过去。
北胡与周朝的文字、语言、制度、甚至风俗节日几乎完全一致。本是深受周朝文化影响,处处效仿,就连军队编制也是十人一伍,百人一哨,千人一营,万人一旅,这才统一了北方游牧民族,日益强盛起来。
却说北胡骑兵劫掠大周边陲百姓,遭遇百姓自发抵抗,颇为顽强。虽然杀尽了所困的男丁,却也折了几名骑兵。中有三名少女未曾脱困,北胡兵顿时淫心大起,便要逞凶,方撕开三位少女衣襟,却听南边传来一声惊雷:“胡贼敢尔!常山赵子成特来取尔等性命!”
顿时那四十余名北胡兵大吃一惊,往惊雷处看去:只见一白衣白马的少年将军率领十八黑骑自南方杀来,转眼已至身前。此时再摆开阵型已是来不及了,只得慌忙上马,仓促应战。
可惜北胡骑兵再是骁勇,仓促之下又哪里是武艺高强的运粮小队的对手?
只见运粮小队如虎入羊群,杀得北胡骑兵人仰马翻,哀嚎满天。有反应慢的,甚至连马都没上,就被一枪刺穿,倒地不起。有反应快的见势不妙,上马便往北跑,却哪里跑得过日负五石的千里良驹?
无需多时,便已全歼北胡骑兵四十七人。十八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起来。
上阵杀敌,得偿所愿,如何不让人开怀大笑呢?
可赵子成却眉头紧锁,心道:如今胡人在我大周境内这般肆无忌惮,难不成狼居胥关失利了?可杨老将军英明一世,怎会战败?其中曲节,他真是越想越不通。
他当然想不通其中关窍。十数日前胡人勾结周朝皇后,盗取大周重宝传国玉玺,一面用玉玺失窃案牵制九公主、唐易等人的注意,一面偷偷用真传国玉玺造了一份假圣旨,宣杨老将军回京述职。
当杨叶老将军将圣旨捧在手里时,就发现了其中古怪——一个纵横疆场三十余年的老将,那是何等英明,看出了其中反常不难,可偏偏玉玺印又是真的——晦见蓝光,水侵不透。这玉玺印如假包换,可不由他不信啊。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当今世上,随便一个不知细情的人,也决计不会想到玉玺失窃的点上。杨叶老将军身为一国重臣,自是忠心耿耿,既是真印,哪怕是再古怪他也得听啊。
杨叶老将军只得交代了狼居胥关的防守事宜,并反复叮嘱关内守将不得轻易出关,便匆匆携带百人亲卫赶赴京城。
可惜胡人早早派出一万精兵从东面悄悄绕过狼居胥关,从飞流河下游渡河,把杨叶老将军给围在了雁门关外,却围而不打。
狼居胥关的守将听说杨叶老将军被围困,哪里还顾得上许多,立时发兵三万为杨老将军解围,却不知正中了胡人下怀。胡人早早在周兵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四路人马,各有两千五百人,不断骚扰飞马驰援的三万周兵,使得周兵一时进退两难。
而另一面,胡人大将军阿尔真织率五千兵马于狼居胥关前叫阵,后面烟尘滚滚,并看不清虚实。
狼居胥关内守将严平急于为杨叶老将军一雪前耻,率八万守军尽数出城迎敌,致使城内守军不足三万。阿尔真织一力死战,故意放胡兵不足两千之时往北撤兵。号称狼居胥之虎的严平哪里肯放过这大好良机!若是擒得老贼阿尔真织,则北胡可平矣!
严平于是率领八万守军尽出,追敌二十里。至飞月峡口,又是一通血战,阿尔真织不等严平的周兵包圆,便率已不足千人的胡兵入峡,严平更是想也不想便追入峡口。全军刚刚尽数入峡,突然三军阵前天降巨石,滚木横飞,顷刻间前路已被截断。
严平这才惊醒,可为时已晚,大军后路已被三万精兵堵死,头顶飞矢铺天而来,顿时死伤惨重,一夜之间,八万精兵尽数埋骨于此!
再说狼居胥关,胡兵全员冲动,连伙夫也骑上了战马,共集结了七万大军攻城。而关内守军张浩谨遵杨叶老将军令,严防死守,正浴血奋战,却见关外忽见敌军主将阿尔真织正自狂笑,“你们的严平号称什么狼居胥之虎,还不是被本王尽数歼灭!”
张浩闻言大吃一惊,心道其中有诈,却不知该作何应对,城内守军久不见严平回援,士气渐颓,最终连兵带将一并战死于城。
而胡人占了狼居胥关后,即刻出兵两万南下与身心俱疲的周兵接上,而胡人的四面奇兵得信后也立时掉头猛扑,一举击溃了周朝三万精兵。
按下前文不表,且说赵子成等人歼灭了四十七个胡人骑兵后,却发现三名少女有两名已被乱刀砍死,一人昏死了过去。众人自是恨得咬牙切齿,可即便事态紧急,也只有先把这名幸存下来的少女带回雁门关去。
只是在商议起这少女由谁护送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有老婆了。”一黑色异服的人望着赵子成一脸无奈道。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除了王庄的小花谁也不会碰的!”另一黑色异服的人抢着说道。
赵子成一脸无奈,又把眼光抛向其余的兄弟,只见目光所触之处,兄弟们纷纷摆手: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碰女人!”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只怕一个没忍住……”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喜欢女人。”
当然,此言一出顿时迎来了十数双满是古怪的目光一齐投来。
“咳咳!”赵子成清了清嗓子,其余十七人顿时收拢目光,一齐看向赵子成。
“如今事态紧急,依我看,倒不如先把她送到林叔叔那儿去,我们再回转过来,寻找我们的军队。”
十八人顿时齐声道:“大哥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