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旧在落,落得无声无息。
而深涧里的水却仿佛比方才奔流得更湍急了。
雪花虽冷,可仍不能覆盖流水。
因为它们的力量还不够。
所以,流水好像比雪花更冷,冷得每朵花瓣在一落入水中,就顷刻间消融。
人呢?
人若失去了力量,是否也正如雪花无异?
人一旦也落入水中,是否也如雪花般蒸发?
也许,人的遭遇,会更令雪花花容失色。
02
慕樱的武功绝不低。
若说随随便便要找几个江湖所谓的名侠高士来与之比较,那十有八九都会后悔自己为何要前来献势的。
连她心目中视为武学拨尖模范的主人,也曾经在面前夸赞过她的天资。
少女虽对武学不如少年那般热衷,但能得到肯定,那亦绝不是件坏事。
她的轻功更为突出。
因为她很喜欢这种在常人无法企及之处,飞速奔走的快感。
在清冷的月色下,在温暖的日光中,在一人都难以跨过的独木桥上,在连绵不绝的高墙参木间。
这种习惯,与很多崇尚不羁,向往自由的江湖男儿们都极其相仿。
03
但冷月栖却不喜欢这样。
能不施展武功的时候,他绝不会多出一分气力。
这种无时无刻的放纵,在他眼中简直已可算是一种奢侈。
所以,他也不喜欢奢侈,同样也不喜欢奢侈的人。
04
一掠而数丈,对于慕樱而言并非难举。
可再成竹在抱的心胸,也难以有效应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变故,往往使人们措手不及。
树桠的突兀断裂,纵是让她事先想到一百种可能,也绝不能预计得到的。
所以,身在半空中的她,已变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的腿在一纵间,已骤如失去重心般使不出任何力气。
她一个曼妙纤纤的身子,已无可挽回地坠落。
坠落于滔滔不绝的急流之中。
水中没有任何可以停留和驻足的地方。
而在那落水的片刻,她自问是无法再次跃起的。
那么等待她的,便是那水流的出口处——那深不可测的无底悬崖。
她还不想死!
05
那个多情得有些愚钝的土地子,那张忍受痛楚也要保护她的扭曲脸孔。
还有慕樱亲手为他立的墓碑。
这一幕幕血汗交织的情景,让她的求生欲瞬而大增。
她至少还要为他复仇。
当然,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可在此时此刻,慕樱却拒绝想起。
是不愿想起,还是不敢?
这个人,此际就在她身后的岸边。
06
慕樱的念头虽多,动作却不拖泥带水。
她人在半空一拧身,掌中那把雪花般明亮的短剑已如飘絮般飞出。
剑虽不长,可剑刃中间却已在掠行中霍然裂开,然后这剑在一霎那已赫地变成了一根链子。
链子上布满了倒钩,这些钩子能由人为控制伸缩张合,倘若接触到什么,都会牢牢扎在上面,极难滑脱。
这无疑是一种既可防身,又能自救的神工巧器。
这武器既与梧桐主人的“无别离”类似,当然也是出于他的手笔。
他对这个已朝夕相见很久的女孩,关切之心可见一斑。
可其中所含的意思,又有谁人深晓?
危险虽迫在眉睫,可这制作完美的武器,已无疑是一根很坚韧安全的救命绳索。
只要挥出,就能找到很好的着力点。
慕樱虽人处半空,但对自己的眼力和手劲向来都把捏得恰如其分。
这一挥剑,她亦已抱有十足把握。
只要一能借力,她就能很轻松翻上岸边。
她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已计算得比自己掌纹还要清楚。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慕樱心中虽想得细若秋毫,可在抬目顾盼的一瞬,脸却已没有血色。
她发觉自己已在危急中忘记了一点。
这深涧两壁,全都是水流源头瀑布后那种滑不溜秋的岩石。
既连猿猴的爪子也未能抓牢,那这种再锋利的钩子就更不必多说。
只因石壁之间,连一条能让钩尖钩住的缝隙,慕樱也没有瞥见。
也许不是没有,只是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谁又容许她有多长时间去一一辩别?
眼看甩出的剑尖“锵”一声摔在岩壁上,又重重掉落。
慕樱心头已不由一紧。
此时,她仿佛真的已忘记了一个人。
一个能从鬼门关将她拉回来的人。
07
冷月栖。
冷月栖的人呢?
他难道真眼睁睁看着慕樱去死?
同一时候,慕樱也突地想到了他。
难道,江湖人口中的传言果然不假,他果然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答案很快得到否定。
就在慕樱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重,重到已无力浮起的时候,她手上已下沉的链子忽已一紧。
她下落的势头已马上停住。
慕樱已来不及多想,因为她的人已如断线风筝般向岩壁撞去。
她力气本已消沉,此刻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脚尖在壁上一蹬,身形就如惊飞之鸟般掠起。
当她站在令其九死一生的深涧边时,第一眼映入眼帘就是冷月栖的脸。
他的脸已因用力而泛起丝丝血红。
可接下来更令慕樱触目惊心的,是冷月栖的一只手掌。
他的这只手掌,已被鲜血沾红,几条半寸见长的伤口,犹如蜈蚣般盘旋蜿蜒。
她立刻就想到了一件事——她在上来之时过于紧张,竟忘记了把链子上的尖钩撒回。
慕樱手上带着双不畏刀剑的蝉翼手套,自是无事,可冷月栖的手,却只是活生生的血肉……
可除了冷月栖的手,雪地上却还有一些如梅花般洒落的鲜红……
08
暮色,终于无可避免地降临。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也特别长。
雪已止,孤松下的火光毕竟不用担心被浇灭。
冷月栖的手上已裹着一层如雪般洁白的纱布。
慕樱看着他,眼色已柔如细水。
她突然叹了口气:“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冷月栖瞧着受伤的手,道:“你没有对不起我,而我也绝没有怪你之意。”
“为什么?”
冷月栖仍盯着自己的手:“因为这伤的并非我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另一只什么手?”慕樱更是不解。
“拨剑的手。”
慕樱眼睛一亮:“所以那些雪地上的血……”
冷月栖只冷冷道:“他们本也不该来的。”
09
那根断裂的枝桠早已不见,冷月栖却仍久久在岸边伫立。
“你在看什么?”
慕樱不知几时已来到他身边。
“看那根断了的枝桠。”
“它不是早已被水冲走了么?如何还能看到?”
慕樱觉得冷月栖的话很是奇怪。
冷月栖没有看她,语气却已冰冷如方尽之雪:“它绝非被水冲走那么简单。”
“那它如今在哪?”
“它的下场其实与你一样,只不过你却比它幸运得多而已。”
“和我一样?”慕樱简直已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她不明白冷月栖为什么突发此言,不免又问道:“你是说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冷月栖承认。
“它被水流卷走,当然已是尸骨无存了,可至于是否粉身碎骨,那却也说不定。”
“因为你没看见它,所以不敢确定?”
慕樱点头道:“不错,你难道可以确定?”
冷月栖语气更冷:“是。”
“那它究竟怎么样了?”
冷月栖沉吟良久,才一字字道:“它在我面前,不到两刻钟已化成了一片粉末,毫无痕迹可以留下。”
“这……是真的?”慕樱的眼睛已张大。
冷月栖的眸子却已闭上。
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严峻,已俨如岩石无异。
慕樱对冷月栖的话虽半信半疑,可却又不能不有些后怕。
因为她也听说过这么一种歹毒而霸道的武功——任何东西只要被对方掌力所及,哪怕是掌风拂过,也会变得犹如蛋壳般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