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冷月。
再冰天雪地的日子,都有明月。
再皎洁醉人的月亮,也都有落下的时候。
这时已到月落。
月落星沉,万籁皆寂,也到了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也正是万物复苏的开始。
人呢?
人本就从未沉寂。
剑没有光,因为剑仍在鞘中。
人没有醒,因为他没有歇下的理由,也没有时间。
也许他歇下后,就永不再醒。
血滴在地上,已凝结成冰。
人还站着,掌中有剑。
冷月栖既不接剑,雪止泪也没有勉强。
他对他由始至终都充满感激,对他跟他的母亲,皆是如此。
她也是他的母亲。
冷月栖道:“江湖从来没有你,也没有人知道你,可现在——”
现在已不止冷月栖一人知道。
“你已不能再如此自
由,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他的眼里有歉疚。
雪止泪没有表情,缓缓道:“我本就非那种人,也从未想过。”
“可你早已想到跟仇人同归于尽。”
“你难道能轻易活着?”
“不能。”
两人已不禁相视一笑。
这是发自真心的笑。
“你感觉如何?”冷月栖看着血,雪止泪流下的血。
他没有帮他擦拭,也知道他并不需要。
雪止泪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雪未残看着这两个人,这两个来找他复仇的年轻人,脑中突想到了他的昔日。
他跟他朋友的昔日。
唯一的朋友。
不管他的朋友最终如何,可这两个年轻人已足以让对方感到骄傲。
雪止泪看向他,目光亮如白昼,冬日里的白昼,冷而发光。
雪未残道:“你有话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说。”
“你想问我为什么对你们的剑法如此了解?”
冷月栖方才虽只刺了他一剑,可雪未残已一眼就瞧出了剑法的来历,和雪止泪如出一辙。
雪止泪没有表示,冷月栖的手却已紧握。
雪未残叹了口气,道:“这一路剑法,其实是我无意中得来的。”
两人听了都很是意外。
“我知道你们不信,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但却是事实。”
雪止泪盯着他:“如此说来,是你让我们见到剑法的?”
“是。”
雪未残答得很平静,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颤动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
“不愿?”
“是,我不愿看到他的后人没有出色。”
冷月栖忽已恨声道:“你只怕是在想我们学了剑法后,依旧不是你的对手,依旧奈何不了你!”
雪未残苦笑:“你既如此认为,我也无可奈何。”
冷月栖又叱道:“可你却又将其传给了别人。”
这一点雪止泪当然已知道。
雪未残点了点头,长长吐出口气:“不错,我本不愿这样,可那个人非但天资奇高,而且很像我。”
那个人当然就是夜郎君。
雪止泪忽已看向掌中的剑:“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雪未残,恣意纵横,剑下无情。
“正是。”
冷月栖沉声道:“那只是个不男不女的怪胎。”
雪未残寻思半晌:“正因如此,剑才无情。”
雪还在下,但黎明的曙色已悄然可见。
静,静得出奇,也静得可怕。
没有声音,连风声都似已远去。
冷月栖没有看雪未残,却忽然道:“他既已有伤,我们管不管?”
雪止泪道:“当然。”
所以他们已准备了厮杀。
可没有厮杀,什么也没有。
天地间除了白茫茫的飞雪外,就仿佛只剩下他们几人。
寒山城仿佛在一夜间变成了空城,已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冷月栖讥讽道:“你的朋友不来救你?”
雪未残淡然:“也许他从未当过我是朋友。”
冷月栖冷笑:“像你这种人,本就不配交朋友。”
——像你这种人,本就不配有妻子儿女。
这是雪未残对他朋友说过的话,绝命词。
一个人说别人不配时,他自己难道就有资格吗?
雪未残只好吞下自己的苦水,一直苦到心底。
路既无障碍,他们只有走。
乌云的神色奇异到了极点,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怕连他自己也无法真正了解。
不过他现在最迫切的就是见到慕樱,只有看见了她,他的心里也许才会舒坦一些。
路途蜿蜒曲折,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感觉,他的步子突已停下。
就在这时,变故已突然发生,就在他们眼前。
空气中忽已有了种前所未有的气息,局促而压抑。
大地开始摇曳,宛如沉舟逐流,已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
一种低沉有力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仿佛亘古的巨人又将开天辟地。
守在南天门的“开天盘古”虽自诩力大无穷,可此刻的他见了这种骇天耸人的场面,恐怕连自己的心都已崩溃坍塌,又怎能守得住险峻的门户?
“这是怎么回事?”
冷月栖虽不怕刀剑,甚至连命也会咬牙放弃,可现在的脸色也已苍白。
雪止泪没有开口,眼中却已起了一丝涟漪。
他在暗自叹息,叹息着待他如子的善良女人,上天终究没有能留下她的一点血脉。
不过此刻的他也只有一搏,绝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猛地一把抓住冷月栖的手,喝道:“跟我来!”
他知道他入城的栈道离这不能算太远,所以他要孤注一掷。
然而这时的大地已摇晃得犹如筛糠,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已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是一座火山!”
乌云的瞳孔已收缩如毒蛇,带着种绝望的恐惧。
他希望自己猜错,可雪未残已证实了他的想法。
雪未残在这已不止来过一次,他当然比别人知道得滑楚。
但他也绝对想不到,火山会在这一时候爆发。
雪止泪目光闪动,忽道:“这种变故,至少有一个人是知道的。”
冷月栖忙问:“是谁?”
“就是带我进来的人。”
雪止泪的眼神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
释怀,他的眼中只有释怀。
一种已超脱人间生死和悲喜的释怀。
因为他已深深体会到,一个人的力量虽微不足道,可决心却足以毁灭一切。
特别是仇恨的力量。
他们所肩负的不也是如此么?
乌云的恐惧已不由让惶急代替,他想到了慕樱。
他也一把抓紧了雪未残的手臂,大吼道:“带我去,赶快带我去……”
雪未残看了看其余两人,终于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天空中飘落了两声长啼,如杜鹃泣血,夜枭沉嘶。
雪止泪一抬眼,就已看到了两团庞大的身影正从云雾半掩的山外掠过。
那是两头仿佛从天国飞临人间的神鸟,不但撼动人心,也离人很遥远,很遥远……
鸟上仿佛有人,难道是仙人?可若是仙人,为何不拯救他们,只冷漠瞧着他们受难?
仙人仿佛在凝视着他,
雪止泪有这种感觉。
在如此混乱而危险的情形下,他仍能感到一种穿透了心灵的目光。
咄而逼人。
风已又起,高山似已都要分崩离析。
这种来自大自然的怒潮与灾难,是任何一个江湖豪杰也绝不可避免得了的。
尘埃飞散,火光已比当初暗淡了许多。
树木已几乎找不到一棵完好无损的,房舍也已破败不堪。
已看不到活人,只有死尸。
满地死尸。
只不过这次的火山已算是很温和的了,毕竟它最致命的杀手还没有使出。
可把大地融蚀的岩浆若也一同喷出,方圆百里外的活物也绝无幸免。
人也许有幸免,但城已不复存在。
名重当代的寒山,已只能活在人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