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乌云却不是雨,也不是雪。
他还是那个少年,那个倔而挺立的少年。
可稚气却已不见,只有一层死灰,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的死灰。
他已仿佛比刚来时更无神,也更衰老了。
窗外雪更烈,他的心也仿佛更冷,一直冷到了他脑髓里,冷得他头痛欲裂。
剑还在他手里,可此时对他而言还有什么用呢?
也许他还没有真正败了,可那未战时的锐气却消退。
一个已没有进取的人,是不敢,也不愿再出手的。
不出手的人,只有走。
可他也走不了。
他突然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为了复仇也可谓煞费苦心了,就不知道谁才是冷月栖?”
雪止泪淡然道:“这与你没有关系。”
乌云惨然笑道:“不错,的确与我无关,可我的死……”
他已突然冲了过去,向雪止泪冲了过去。
他状若疯虎,剑光已又起。
雪止泪盯着他,仿佛在看一只扑火的飞蛾。
他的剑已归鞘,可随时都能拨出。
这一次拨出,就必然要有人倒下。
这种已即将流血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一面铜镜已忽然飞至,“当”一声把乌云的剑击落。
他掌中虽有剑,可已是有气无力。
无力的剑又岂能挡住这一道流星飞矢般的光芒?
剑未落,铜镜已“嗒”地打在墙上,竟有半块嵌了进去。
雪止泪目光扫过,已看到雪未残的脸。
脸色很难看,右手已因用力过度而死鱼般垂落。
他伤及肩骨,犹未愈合,这一下蓄力而发,不但把久已积存的力气耗尽,这条臂膀恐怕也已很久都无法动弹。
雪止泪忽道:“你的伤本就难好,现在又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雪上加霜,这值么?”
雪未残用力咬牙,另一只手已握紧拳头。
他只冷冷道:“就算知道不值,这一次我还是会出手的。”
他的眼神中仿佛有了种刮骨剜心般的痛苦,但语气还处变不惊。
他问乌云:“这面镜子是你的?”
他的语气已不容人欺骗。
他本沉稳内敛,除了二十年前那件痛心疾首的往事,他已很久没有再露出这种神色。
乌云已跪倒在地,名声荣誉对他已如浮云,他已没有任何东西倚仗。
他已几乎就要倒下,永远也不愿再站起。
当听到“镜子”两字时,他忽然又像见到了曙色的盲人,双晖精光暴射,狂热而迷乱。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一望,马上去拨那面镜子。
可不知他力已尽,人已竭,还是镜子入木太深,他竟一时拨不出来。
他怎么样也没有用,只能松开手,痴痴地瞧着。
雪止泪目睹一切,脑海里宛如有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无声无息,却澎湃不断。
他这一剑显然已毁了一个人,一个本该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
而现在的少年,无疑已如死人。
乌云虽已如死人,耳朵并没有聋,他眼神无定,语气却很坚决:“是我的,就是我的,它怎会不是我的……”
雪未残脸色已铁青如朽铜:“你从小就把它带在了身边?”
乌云听到这话,缓缓点头。
他没有说谎。
自他懂事起就已见到这面镜子,他本还觉镜上的半张女人脸看着很不舒服,想把它扔掉,可被梧桐深院主人制止住了。
主人所说的话,他从不忤逆。
雪未残目光闪动:“你叫乌云,是从梧桐深院来的?”
乌云又点了点头。
“那你是被收留的?”
提到梧桐深院的以往,乌云本已散乱的心神仿佛又有了方向:“是。”
“他们是从哪收留你的?”
“就在一块大石头上,据说旁边还有一株高耸入云的千年银杏……”
男子本不应弹泪,可雪未残的眼眶已将倾未倾。
银杏,千年银杏。
他迄今还记得,他跟妻子在树下时的身影,那一片片如雪似霜般的雾海……
乌云的思绪已突然被拉回,他突然转过头盯着雪未残,神色间满是疑惑:“这面镜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问得如此详尽?”
雪未残凄然一笑,道:“它是我所铸,怎会没有关系?”
“难道——”
乌云脸色也已微变,他已想起了斗笠客对他说过的话,还有那封信。
他的父亲没有死,主人已骗了他。
想到这,他的心已仿佛比先前更乱。
“难道,难道我竟就是名满天下的剑客之后,我……”
他看向雪止泪和冷月栖时,已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果他真是雪未残的儿子,他该怎么办?
雪未残突已仿佛完全身不由己,坐倒在了榻上。
这人若是他儿子,二十年前他所做的事,所杀之人岂非全都错了?
不但错,而且大错特错,错得已足以令他死不定惜!
雪止泪看着他,目有深意:“你认识此人?”
雪未残沉默良久,缓缓道:“但愿不识。”
他的声音已沙哑:“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雪止泪道:“我相信。”
雪止泪没有再问下去,但对乌云的剑法却不得不有所留意。
他眼神深邃,吐字却更清晰:“你学剑已多久?”
他说得这么清楚,是要对方每个字都听明白,因为他对这个答案也很想知道。
乌云从自己的剑看到对方的脸,目光已有些戏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
雪止泪道:“敌人。”
乌云已冷笑道:“那我更不必多费口舌了。”
雪止泪看着他,静静道:“你的舌既已无用,我就把它割下来。”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种冷漠而嘲讽的神态。
乌云目光已有怒火。
他瞪了冷月栖一眼,才盯着雪止泪:“我的舌头早已不是我的,谁想来割就来割好了!”
他说得虽激昂飞扬,可沮丧萧索已不溢而表。
他虽没有回答雪止泪,但有人却已替他答了出来。
“四天,他学此剑最多只有四天。”
雪止泪和乌云心中一动,都已不主向雪未残看去。
乌云虽已败了,却仍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雪未残看着他的目光已更奇异,一字字缓缓道:“是一个人告诉我的,四天之前,你还没有来寒山城,而我恰好知道这剑法绝非是你所有。”
“是谁告诉你?”
“是一个你很想见到的人。”
乌云目光中的死灰已刹那散去,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已悄悄浮上心头。
他已知道他说的是谁。
没有谁会比那个人更值得他思念。
片片落樱,已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来。
女子。
她虽爱慕凄美嫣然的樱花,但她本身难道不正也是一株亭亭玉立,惹人怜赏的孤樱?
“慕樱在哪里?你能告诉我?”乌云虽勉强控制自己,但急切的口气还是听得出的。
听见这个名字,冷月栖已不由想起了她看着他时那种说不清的眼神,还有两个人一路相伴的光景。
仇多由情生,仇却也往往有情的滋长。
雪未残道:“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乌云道:“你会带我去?”
雪未残凝视他片刻,点头道:“会的。”
“他不会!”
雪止泪掌中的剑突已出鞘,一剑刺向了雪未残。
看见这一剑的速度,雪止泪的瞳孔竟也微微一缩。
他也想不到这个人竟还能有如此迅辣的剑法。
剑光凝练,已到胸口,已刺入了胸口。
有血轻溅,却并非雪未残的血。
冷月栖眼中诧色一闪,道:“你为何如此?”
剑在他手中,已刺入雪止泪的胸口。
雪止泪只轻轻咳了一声,道:“我早就知道你已能用剑了。”
雪未残也不免一怔:“你……”
雪止泪只淡淡哼道:“这没什么,我既已说过等你伤好,就必会做到的。”
冷月栖看着他,目中阴晴不定,良久良久才说道:“好,我等。”
剑光一闪,已回到对方手中。
雪止泪却已双手横托剑身,送到他面前:“这是你的剑。”
他的态度很真诚。
冷月栖只瞧了一眼,道:“它不是我的,是你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