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木叶,木叶潇潇。
月光下躺着一具尸体。
金玉溪。
他的伤口很轻,就正如冷月栖本不愿取他的命。
然而剑除非不见日月,不然就连冷月栖也无法控制。
金玉溪的眸子仍未闭合,他死得很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他想不到自己师徒二人,竟都死在同一对父子剑下。
这是巧合,抑还是天意?
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同门来不及把刀回鞘,就已恨不得四脚逃走而去。
他不但死得毫无价值,连尸体也可能要被鸟兽争食个寸肤无存。
乌云叹气道:“你要找人报仇,却不知将有几人因你而死?”
冷月栖脸若止水,冷冷道:“这也许就是他的命!”
命是可以改变的,可就看你有没这本事。
“你不觉一路来,仿佛都有人在留意我们,监视我们?”
乌云目光中带有疑问,好像他真不知此事一样。
冷月栖道:“不是我们!”
“不是我们?”
“只有我!”
冷月栖本无雨无晴的脸上,已突然浮起一片嫣红。
这是种奇特的变化。
这种变化掺和了他的不屑,自负。
也可说是一种毫不在乎的表示。
“嗯,是只有你,这么说我是被你连累了。”
“我没有逼你。”
“那我可以走了?”
冷月栖已背对着乌云:“是。”
“我真可以走了?”
“走是能走,可不能白走。”
乌云真走了。
他当然不能白走。
至少他已留下了雪未残的线索。
天下之大,还没有冷月栖找不到的地方。
当然,倘若线索是虚假的话,冷月栖也有信心再把乌云给挖出来。
不过若真那样,他对乌云的态度就不会像如今这么相安无事了。
他最恨别人骗他。
所以他也从不骗人。
1
冷月俯视大地,俨如至高无上的帝王。
半山。
半山一角。
云雾缭绕中,犹如天上仙境。
这是冷月栖必经之路。
可后山却并无路。
悬崖峭壁,怪石嶙峋,飞鸟也绝难逾越。
雪未残既隐居在如此险要之地,自然是不愿别人去打扰他。
这儿虽闲人莫近,可他自然是能如履平地。
他能走,冷月栖更能走。
然而冷月栖却不想冒险。
他虽不怕险途,可还是宁肯选择白天。
他绝不可在见到仇人前受到一丝伤害。
若然那样他的力量就会有所折扣。
他要以最巅峰的姿态面对仇敌。
而绝不能让对方捕捉到半分瘕疵。
高手对决,半分瘕疵足能致命。
所以冷月栖决定停步。
半山云若轻纱,在缥缈轻纱中,檐瓦隐现。
晚风习习,却拂不动云雾,掀不开薄縠。
风声中已有钟声悠悠传来,犹自天籁。
晚钟。
钟声所在,若非僧所,即为道居。
山门已开。
一个眉目端正,却长得十分敦厚的小道童正在迎客松下。
他向来人躬身打了个稽首,嗫嚅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家师有请居士。”
他念这两句客套话已很为老练,显然经常出门待人,也见过不少远客。
可今夜这位神色肃穆的男子,却委实令他有些忐忑不安。
对方身上所散发的那种森然之气,是小道童从来也没有见过的。
冷月栖只点了点头。
清秋已锁的院中,却没有一片落叶。
这儿不比别处,习惯于早睡早起的道人们,是绝不允许满地污垢的。
月色似乎不能倾泻而入,它仿佛已被云纱隔绝在外,就像道家隔绝红尘一样。
清静无为,逍遥自在,这又是种多么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一心向往恬淡自然的道人们,就真能够已六根皆净了么?
“家师正在做晚课,就不便来滋扰居士了,万望见谅。”
小道童不但样子老实,说话的语声也老实巴交。
冷月栖又点了点头。
窗前有烛。
可孤零零的烛光,把冷月栖的影子孤伶伶倒映在墙上,尤更寂寞。
一个人是很难忍耐得了寂寞,尤其是长久到看不见尽头的寂寞。
冷月栖绝非圣人,他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能坚持。
长久的坚持。
坚持寂寞。
他发觉这几年来他的剑法已日进千里,无坚不摧,无敌不伏。
这也许也正是他甘于寂寞的原故。
剑亦能为伴。
可人剑侍久,人是否也如剑般,已变得真正无情?
若此一但占据心灵,是否就已无法扭转?
冷月栖正想坐下,头脑却忽泛起一股酸麻,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方才一战的确令冷月栖有了后遗症。
对一个长年为了练剑而忽略了身体的人而言,更为难免。
这也是冷月栖不愿夜涉深山之故。
3
烟波袅袅,旖旎万千。
这情景当然极之迷人,令见者留连忘返。
而谁也不曾想到,一个人此刻也正留连忘返得很。
他几乎已忘记了所有。
包括他自己。
那双有如已溢出血来的眸子,如痴似醉,又如狼似虎。
这竟是那个看似老实的小道士。
他离开冷月栖后,不禁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个人。
那人给他的一个眼神,恰似一颗尘世中抛来的姻缘石,令他久已如明镜般的心湖,霎时若沸水翻腾。
人再老实,毕竟也只是人。
是人总有犯错之时。
月色更淡,淡得使这看上去更如凌霄深处。
仙人纵超凡出世,难道就没有一时风流?
灯火暖昧,灯火中的人更暖昧。
如玉如缎的胴体,胜似出水芙蓉,如梦如幻的时刻,更若雾里看花。
而雾里看花,最为诱人。
在水气蒸发的迷雾中,熏衣架下的香气更为浓郁。
香气、美人、欲望,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如此使人神往。
灯火掩灭,暗芳犹在。
人已去矣,小道童仍痴痴伫立。
他仿佛已不知哪为天上,哪为人间,也不晓得已过了多少年华。
他已完全沉浸其中,犹似观棋不知已百载的烂柯人。
人犹回味,却不知芬芳已近。
小道童一回头,已不由又醉了。
他已如沐春风,在万花中彻底沉沦。
当灯火又一次熄灭时,姗姗春宵已然款款而至。
时虽迟,却毕竟来了。
谁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院中树木的阴影处,早已有着一双若夜猫子的眸子。
他不由轻吁一口气,人已转眼没入更深的黑暗。
4
月已看不见。
影影绰绰的院间,夜澜人静。
人若在其中,更觉阴森,亦更觉孤独苍凉。
冷月栖尚未入眠,亦无法入眠。
虽无千里共婵娟的长久人,他心中辗转反侧的滋味也很不好过。
无论表里,他突都变得有些虚弱。
方才的眩晕的确没有完全消失。
他本已白晢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得多。
他的唇也已因眩晕而尤为干燥。
剑仍在旁。
乌黑而窄长的剑。
剑逾三尺,似他的守护者,更似他心灵中的守护者。
然而,因剑而造成他个人的不幸,这究竟值不值得呢?
冷月栖本躺在榻上,此刻他忽已跃起。
“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烛前的剑有若秋波涟涟,却是谁也未曾见到过的锋芒。
他手持剑把,另一只手掌的食拇两指已用力抚过剑锋。
他眼神复杂异常。
他这样做,究竟是为剑锋拭掉血渍灰尘,使其更无坚不摧?
抑或是在洗涤剑带给人的罪恶,还是人附予剑的杀戳?
不过,终于还是有人见到了冷月栖的剑。
看见的人并非别人,正是小道童。
他捧着托盆,盆中一壶清茶,敲响了对方的门。
“进来!”
随着这一低喝,小道童却差点连人带盆栽倒。
只因他见到了剑光。
杀人无数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