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虽不能真要了他的命,可小道童还是出了不少冷汗。
当然,撇开这原因,他的冷汗还有别的意思。
灯火被开门时溜进的微风拍打得闪烁不定。
冷月栖的脸也因此变得忽明忽暗,让人见了摸不透他的心思。
小道童更是如此。
他瞧了对方一眼,眼睛马上又垂了下来。
冷月栖没有看他。
他从来很少看人,也很少长时间瞅着一个人。
他的内心世界虽丰富,可从来也不曾在别人前泄露半分。
他只瞧着自己的剑。
三尺来长的锋芒,光可照人,连一丝别的痕迹也看不到。
看得出,他很爱惜此物。
一个孤独而自负的剑客,若连自己的剑也不放在心上,哪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在他的眸子中逗留片刻?
突然,只见剑光一闪,剑尖已顶在小道童脖前。
“我……我不想死,居士莫要杀我……”
小道童已脸如土色,手里的茶却终究没有摔落。
“不想死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冷月栖脸色虽如寒铁,但最终还是收回了他的剑。
“居士还没有入寝呀?”
小道童惊魂初定,终究还是先出了声。
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自幼在深山道观长大,这种表现确也合情合理。
冷月栖没有怀疑他。
他是个冷漠孤僻的人,却并非多疑之辈。
可他也没有回答对方。
因为已无需回答。
小道童又看了他一眼,唯唯诺诺道:“方才迎客之时,忘了给居士彻茶,所以现在特来弥补。”
冷月栖仍没有理会。
只不过他右掌一翻,三尺长的剑锋顿已化作空气。
方才拨剑时有出鞘回音,可现在还鞘却没有一丝一毫动静。
不但没有声音,而且连剑是怎么回鞘的,也没有看得分明。
小道童就站在离冷月栖不足六七尺之处,不觉目瞪口呆。
他本是老实之人,看去有点愚钝,然而此刻他是真的呆了。
看呆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
但凡谁见了这种仿佛神仙变法术般的速度,也只有惊叹莫名的份。
冷月栖胸中的郁闷已去七八,精神也好了不少。
他终于瞥了对方一眼,缓缓道:“这恐怕并非你自己记起来的。”
小道童脸色一怔。
可他马上陪笑接道:“居士真是明眼人,一猜便知。”
他将盆子放在矮几上,又道:“我回去时家师晚课未毕,等休息时我向他禀报,他就斥我不懂待客之道,怠慢了客人,我还差点挨了一拂尘呢!”
人往往都是这样。
心口不一也是人们常有的通病。
冷月栖虽没明说,他也不可能与一个小道童过不去。
然而他心里此刻却正浮起了这个念头。
“所以,家师恐防我阳奉阴违地偷懒,他定要我看着居士饮茶才能回去,而且……”
冷月栖自练剑以来,对任何无关之事都绝不去管。
可今夜的他却对这琐碎之事有了一些兴趣。
也许只因他身体偶有不适,才想找个人来消磨一下时间。
可不管怎么讲,此刻的冷月栖表情虽淡漠依旧,可他的目光却已不像小道童刚见时那般冰冷。
小道童看着他的眼神,心情此刻才慢慢放松。
“家师还说,他明天要亲自来见居士一面,从你口中判定真伪。”
他一边说,一边已帮对方倒了一杯茶水。
不但酒有醇香,茶亦有其令人心旷神怡的独特韵味。
这点很多酒徒也承认。
所以茶方倾注满盏,清新而回肠的香气便已弥漫满室。
冷月栖是此道中人。
他当然晓得这是一道有名的佳茗——
名曰衡山石廪。
这已是自唐以来,在江南一带流传甚广的茶中上品之一。
“妙!”
冷月栖只说了这一个字,但个中的赏析之意已尽人皆晓。
小道童虽老实,可老实人并不代表蠢笨。
“请居士一品。”
他已双手奉上杯子。
冷月栖看着他,忽道:“你为何不先饮为敬?”
小道童本已做到轻松自然,可猛听此言,不觉又是一阵不知所措。
他脸上还没什么变化,可端茶的双手却抖然不稳。
但就在此时,冷月栖已接过了茶杯。
他凝视杯中晃动的浅碧色茶水,突又道:“纵不领你情,可尊师之作为却已足令我宽心一尝。”
若在平日,他绝不会随便接受陌生人的东西。
然而不适带来的口舌干燥,却已让他突地忽略了此点,就好像因练剑而忽略了身体。
可这还不是更重要的。
使冷月栖彻底失去戒心的是,他的眸子已不如以往锐利而有洞寮力。
若在不久前,他必已能窥见对方的异状。
就在他方举杯欲饮的间隔里,对面的小道童嘴角已不觉划出了一圈笑纹。
笑纹很轻很浅。
可像冷月栖这种比任何人都冷静的人,本应有所察觉。
然而他没有。
这也许是他人生第一次的失策。
可故事发展总是千回百迂,曲折离奇。
若无这两点,又有哪个人能看得下去?
冷月栖的唇刚将触未触杯边,他眼中本已少有的安详却突然不见。
他掌中的杯子已突然脱手飞起。
他本不想糟蹋了这杯香茗,奈何袭击来得太过突兀,而且速度还快得吓人。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杯子竟已在空中碎成千百片。
茶水自也喷泉般飞溅。
碎片当然伤不着冷月栖,茶水也同样沾不着他。
只因它们再快,他的人也更快。
不过,当他看清击碎杯子的东西时,脸色已沉得可怕。
这竟又是一把小刀。
飞刀。
不知怎的,每当他见到这种武器,他都会从心底升腾起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
他突然就很想杀人。
用飞刀的人。
好在,冷月栖的自控力还是不错的。
不然已不知几人死在剑下,也不知已有了多少仇人。
茶水仍没有完全落地,冷月栖的人却已到了室外。
可到了室外,他的人却已顿住。
只因树下已有一人。
月虽不能照进院里,可这人的身形轮廓却已实在熟悉。
冷月栖虽没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此人却实刚离开不久。
他竟是乌云。
去而复返的乌云。
冷月栖盯着他的手,一字字道:“相隔数个时辰,你的飞刀仿佛精进了很多。”
“并非我刀艺更上层楼,而是我看准了时机。”
乌云已从树下踱出。
他的脸上仍带着稚童般的微笑,可目光却绝不懵懂,也绝不仁慈。
要知道,冷月栖也是他的仇人。
“很好,不过——”
“请说。”
“你若再在我眼前用你的飞刀,我怕会控制不住。”
“那又如何?”
冷月栖已不再看他,只森然道:“若如此,那救你的女子就会恨我。”
乌云微愕,已霍然明白。
那个女子,那个梧桐深院的少女……
她不仅为他向冷月栖解说,还格开了他刺向对方的一剑。
这一剑若不撤,除非他成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乌云没想到对方会提起她,还记得她。
他不由苦笑:“她也许是救了我,可此刻我也已救了你。”
冷月栖不信。
乌云往他身后一瞟:“你若怀疑,往后一看就什么也明了。”
冷月栖依旧疑色不减,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脸色已变。
那小道童仍在。
他显然想趁机走掉,可终于没有走成。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已软倒在廊上,动也不动。
冷月栖刚想上去查个究竟,却又忽然止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茶水。
四溅的茶水。
“你已是否明白?”
冷月栖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我欠了你一条命。”
他虽没往下说,可已无须多言。
像冷月栖这种人,是绝不可能欠他人之情的。
他既已欠了,就必然会还。
而且不用对方等多久。
“其实,你没有欠我。”
冷月栖不解。
他已回头看向对方。
乌云淡淡道:“你救我虽另有目的,但我还是不会忘记的。”
冷月栖当非愚人。
他也已明白。
他的一剑,不久前曾助对方蛇口逃生。
“道童之死,也因飞螣而起……”
本以为冷月栖会怒气填膺,没想到他久已不带情感的瞳孔,竟有了种悲哀之色。
他对人的仇恨越强烈,别人对他的怨念也更深。
此言亘古不变。
“你本不该犯如此错误的。”乌云道。
“可金玉溪诸人的刀锋虽伤不了你,但夺目的光芒与刺耳的嘈音,影响了你的头脑和双眼。”
冷月栖没承认,也没否认。
可他已转过头去,牙齿咬得很紧。
小道童的身子,却已实在不忍入目……
原因只是身上被溅上了数点不该沾上的水滴。
这也正应了冷月栖先前那句话——不想死之人,往往也死得最快。
可谓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