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一片漆黑。
仿佛年久日深的古冢。
在这憋屈而永无光明的黑喑中,早已死去的灵魂恐怕也无法安身。
冷月栖还是活人,所以他的灵魂仍在。
当慕樱终于第一次自己亲手开启一道洞门时,火折子的亮光终于也冲淡了这宛若无边的黑夜。
然后,她就看见了冷月栖。
他的一袭黑衣,也在光明中与黑喑剥离了出来。
他成个人又变得真实了起来,变成真实存在的活生生之人,而不再是游荡在地狱里的幽魂,那么空虚而飘渺。
冷月栖盘膝靠在挡路的巨石边,孤独而沉默。
当落入陷阱后第一丝光亮照在他脸上时,他那久闭的双眸几乎已快适应不了。
他的眼皮滚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入眼的当然是那久违如甘露般的明亮,继而在明亮背后,已现出了一张脸孔。
本来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孔。
冷月栖的嘴唇已有些干裂,可双眼还是凝注在这张脸孔之上。
他很少有这么长时间看一个人的。
慕樱也没有说话,也只是静静回望着他。
两人此刻的目光,也许已是世上所有眼神里最难明,也最复杂的两道。
两人已不由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初见时的一幕。
他们在小楼下的昏黯中,也是这样对望。
同样的相见,一样的无言。
这一回,先开口的人仍然是慕樱。
“你果然掉入了秘道之中。”
冷月栖无语。
“你想不到来的人,会是我?”
她的声音平和稳定,并不曾有过多的欣慰喜悦。
也许这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冷月栖只点了点头,又突然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儿来的?”
慕樱从身边一摸,一张展开的卷轴已呈现在对方眼前:“若无此物,我也只如一只在瞎黑中乱闯的苍蝇。”
冷月栖只看了一眼,道:“送你此物之人,对你而言绝对值得信赖。”
“他非但值得信赖,而且还自愿代我而死……”
慕樱已说不下去。
一想到土地子,她依旧摆脱不了愧疚。
“好朋友,好知己,的确值得深交。”冷月栖很少夸人,对这个连名字都不知的人,却委实出自真心。
慕樱看着他,咬着嘴唇道:“可你却不会与他交朋友的。”
冷月栖目光闪动:“我会与他饮一杯。”
“你不是不饮酒么?”
“我可以例外。”
慕樱没再接话,她四处打量了一下,忽道:“只有你一人,乌云呢?”
冷月栖淡然道:“他当然不会在这儿。”
慕樱张大剪水般的眸子,疑惑道:“你认为他没有危险?”
“他至少还有路可走。”
这话的确令人不易反驳。
“你见了我,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半晌,慕樱才又缓缓开口,可言辞里仿佛带了些失望。
冷月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双眸复又闭上,缓缓道:“也许我的惊讶已很无力,所以你看不见。”
慕樱见他如此难受,忙上前扶他,可被他拒绝了。
“你还是把我当成敌人……”她的声音失望,脸色也已不太自在。
冷月栖没有看她,只倚壁站了起来,道:“我只是不习惯接受别人帮助而已。”
慕樱直视着对方,道:“如果你动不了的时候呢?又该如何?”
冷月栖的脚步终于站稳,他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若你真心助我,我必还你情,如果存心不良,那我纵死亦绝不妥协。”
慕樱听言,思忖良久,才不由叹气道:“你冷月栖的确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我没有看错。”
冷月栖目光深处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光采,不过终究没再开口。
通道深邃而宁静,只听见两个人均匀而有节奏的呼吸声。
两人都好像想着各自的心事,气氛显得说不出的局促而微妙。
慕樱没有想到对方会先开口,却又已听冷月栖说道:“你这般相救了我,难道不怕主人怪罪?”
慕樱听了,不主有些好笑,可同时又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慰藉。
“你以为是我的主人,把你困在此处?”
“难道不是?”
慕樱瞅向对方:“你就这么认为他不是好人?”
冷月栖冷然道:“我只知道他让我来杀雪未残,绝没心存什么善念。”
这一点慕樱倒竟没什么反驳之理,只因她也晓得她家主人确实并非一个简单之人。
一个不是简单人的人,是任何事情都能去想,也有可能去做的。
她对主人虽并不太愿向不好的方向想象,可能两代叱咤江湖的梧桐深院,却绝非只靠侠义仁慈就能屹立不倒的。
江湖,终究不是童话里的天堂。
“你说我主人不善,难道作为他手下的我就不是歹人?”
冷月栖的目光在慕樱面上掠过,淡然道:“至少你还是个不那么想我死的人。”
“何以见得?”
“你若是那种人,现在就绝不会在这儿。”
“那也未必,”慕樱脸颊忽有种少见的狡黠,轻声道,“也许我在你不留神时袭击,更能要你的命。”
的确,要对付一个不易得手的人,偷袭往往比强攻更奏效。
冷月栖缓缓道:“这倒是个绝好之机,只可惜你不该告诉我的。”
“也许,我本就没有想把握这机会之意。”
“你的确没有。”
“若果我有呢?你会怎样?”
冷月栖没有开口。
剑就是他最好的回应。
“你有没有见到你想见之人?”慕樱忽道。
冷月栖的瞳孔收缩,伸手握住了他的剑。
未曾痛饮仇敌之血的剑。
慕樱见状,释然道:“你没有得偿所愿。”
这句话犹如一柄尖锥,瞬间刺入了冷月栖的心脏。
他的身体情不自已地一颤。
慕樱的眼中,也同样闪过了一缕痛苦之色。
这有如坟墓的地道本已死寂无声,此时更是沉默。
可怕的沉默,如看不见希望的盲人,在各自的心灵上穿梭,却永远也找不到出路。
良久,冷月栖才缓缓说道:“他绝逃不了的,只要我还活着。”
慕樱突也在土壁前坐下,她长长舒展开手足,表情尤为轻松。
她看着手中的火折子,仿佛不经意间自言自语:“也许,我来对了地方。”
冷月栖道:“你的确来对了地方,不然我连还你人情的机会也没有。”
慕樱明眸闪动:“也许我说的并非这个,而是……”
她看了对方一眼,才又道:“我知道雪未残此刻,身在何处……”
话还未曾说完,冷月栖已站在她的跟前。
慕樱慢慢抬起了头,就见到了一双已不知几时重又出现的眼睛。
锐利而冷峻。
02
矮子的人,在一株高耸的古木下。
高兀鹫见到这个矮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缓缓道:“有了阁下,纵使飞上九天之上,也难免让你拽掉羽毛,摔个粉身碎骨。”
这人小声大的矮子,除了凤仙鸣外,还能有谁?
可他还没答话,身边的古木后已走出了一个风姿照人的女子。
有凤仙鸣在,又怎少得了他的妻子?
她的人不但风姿绰约,光采可照日月,而且令看到她的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她的年纪。
朝凤姬笑吟吟道:“纵使百鸟以凤凰为长,可若论上天入地,又怎能及得高山上的雄鹰?”
高兀鹫深深一揖,道:“朝凤夫人的赞誉高某虽受之有愧,可能得您金口一开的人却并不多,在下也实在荣幸之至。”
凤仙鸣已不再理他,面向一旁的乌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就是冷月栖的朋友?”
乌云冷冷道:“我若是他的朋友,又当如何?”
凤仙鸣毫不隐瞒道:“那只好请你下去陪他。”
乌云目光凛然:“下哪里?”
“嘿嘿,这还有哪里,当然是鬼魂住的地方了。”
“冷月栖死了?”
乌云心中大骇,可表面依旧看不出什么波动。
“也许此刻还没有,然而也差不了几多。”
朝凤姬忽道:“长得多好的一个小伙子,若这样随便就死了,岂非让天下红颜心碎?”
凤仙鸣瞥了她一眼,忽也笑道:“夫人说得对,你只要不再认他这个朋友,我担保你毫发无损。”
乌云冷哼道:“认不认是我的事,可我要看到他的人,尸体也可以。”
“好,我答应你。”
凤仙鸣答应得如此爽快,却实有些出乎乌云预料。
他抬眼看向天边,冷月已然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