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下的树木，犹如粉雕玉彻，状似仙境。
树林后是一座孤亭。
“归去兮”
孤亭寂寂，寒风苦吟，天地本已萧索凄凉，如今再看着亭匾中这三个风中乱草般的字，更是倍增伤感。
归去兮，归去兮……
这究竟是劝人明知徒劳无功而及早归去，还是讥讽人明知无果却偏偏前去，最终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死人住的地方，活人又怎能知道？
冷月栖面无表情，子薰衣却似已变得有些惘然。
这匾额是早就挂在亭上，抑还是特地给他看的，谁也不知。
因为他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亭子就横矗在过道上，两边皆是石山，冷月栖第一个登阶而上。
子薰衣瞧着他的背影，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亭子本就是用来歇息的，但凡经过的人大多都会暂时停下那匆匆的脚步。
可冷月栖人虽匆匆，步却没有停，非但没有停，反而更走得快了。
他就好像昔日要去刺杀秦王的荆轲，绝不敢停下，也不能回头。
他恐怕一在亭中安憩，就会让人有了偷闲懈怠之心，人就会犹豫，就会懦弱不前——只因那毕竟是场用生命来博奕的赌局，他虽不怕死，却也不能让自己有丝毫退却畏惧。
所以他复仇的步伐从未停止，从未因胆怯而停止。
人虽不曾畏缩，可拦路的障碍却总层出不穷。
他的人刚走到亭中，只听“嗒”一声轻响，然后他的脚就再也走不动了。
不是他忽已胆怯不想走，而是已想走都走不了。
因为他的脚已被一只手抓住，死死抓住。
而这只手竟是从亭中光滑坚硬的石地板下伸上来的，现在地板已赫然破了个大洞。
冷月栖没有惊讶，也更未低头。
只见剑光一闪，锋芒已到这手的五指间。
这一剑的速度如陨落星辰，这只手眼瞧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眼瞧着它马上就要断在剑锋之下。
可白光过处，没有血溅，更没有惨叫，只有“叮”
的又一声轻响。
然后冷月栖就觉得抓住自己脚的手更用力了。
它仿佛要将他拉入那大洞中去——虽然洞口只容得下一条臂膀出入，可手的主人却仿佛就要把冷月栖硬生生拽进里头，哪怕把对方磨烂压扁也在所不计。
这样的人不管是谁，能做出这种事来，只能说明一点——他对冷月栖的仇恨绝不比任何人轻。
从被袭到出剑都不过顷俄，子薰衣在剑锋刺中那只手时，人才蓦然惊觉，到了亭中。
她一到了亭中，就看到了那只手，冷月栖也看到了。
她已忽地想起了一个人来，叫道：“入地我佛！”
入地我佛是一个能钻地的高手，他在地下行走简直跟常人在地上走路没有多大区别。
那只抓住冷月栖的手竟是金黄色的，完全不像人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手。
剑在手上也划出了一道痕迹，可仅仅是浅浅一道，绝无一丝殷红渗出。
这黄金所铸的手指果真刀枪不入，然而无论多坚韧耐击的黄金，多巧妙灵活的机关，也绝抵挡不了冷月栖的第二剑。
更何况方才的一剑虽未将这黄金做的手指削断，可手指上那道浅浅的裂痕，在他如此使力拖拽下，反而越来越大。
事实上冷月栖根本无须再出第二剑，这金手就已将松开。
子薰衣在叫出“入地我佛”这名号后，一直冷冷袖手旁观——冷月栖也不愿她
来插手，这是他自己的事。
地下的人仿佛也晓得自己弄巧反拙，那只金手已突然抽回。
可冷月栖哪能留下如此一个窥伺在旁，时刻在找机会出手的人？
他第二剑已又飞起。
金手是无论如何都快不过这一剑的，它的五根手指虽不怕刀剑，可五指下的手掌却还是肉做的。
剑啸如冬雷，惊飞了亭檐上一只寒鸦。
这一剑势若狂澜，那只手纵灵如狸猫，也绝已逃不过，必然要被齐腕而断。
可冷月栖没有想到，这手指既已不是真的，臂膀也有可能是假的。
但再聪明的人，也很难料到敌人居然连整只手都不是真的。
剑锋过处，不但五指崩裂，连整条臂膀都断成三截，可最该看到的依旧没有看到——
血，一滴血也没有。
这一匪夷所思的变化，不但让冷月栖怔住，连子薰衣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袭击的人若真是“入地我佛”，那他下一次攻击究竟从何处而来，什么时候会来，就已不得而知了。
因为这已根本就不像个人，简直已如地底深渊中的妖魔——只有他看见你，随时随地可发起致命一击，你却怎么也瞧不见他，随时都要挨打。
冷月栖怔了片刻，忽道：“你方才称他‘入地我佛
’？”
“嗯。”子薰衣脸色仍不太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不是男人的人，也不是佛的佛？”
“除了这个怪物，还能有谁会为了学武，而将妻女送人？”
而此人正是他的师父……
这样的人又怎还称得上男人，又岂能不是怪物，又如何妄尊是佛？
子薰衣脸上的表情也无疑已承认——一种已不愿提起的恶心跟鄙夷，这是谁都能看得出的。
“天下之大，人各有志……”
冷月栖的步子已迈开，眼色已深似无边夜幕的最深处：“只不过，这种志向之人最好还是没有。”
“只可惜有些人不但葬送了妻女，自己还是一样活在终日的不见阳光之中。”
子薰衣此言虽在说别人，可又何尝不是在指冷月栖——复仇的人本就常年生活在痛苦中，而痛苦的本身莫非不正是一种黑暗，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