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在漆黑的小巷跑了一阵,一跃而起,穿窗而入,跳进了一件房间。这是一家客栈的一间客房。他的眼神愤愤不平,似要喷火一般。他缓缓除下面巾,露出一张英俊但却被愤怒妒忌扭曲的脸,此人不是梁人凤又是谁?
话说回头,一年以前,梁人凤救了重伤的薛长红,把他带到一间荒废的破庙裡养伤。薛长红失血过多,身体很是虚弱。虽已止血,但伤口很深,只要一动,便即破裂。于是薛长红只好按梁人凤说的,乖乖躺著不动。过了半天,薛长红感到肚饿难当,便叫道:『我饿了,你去弄些吃的来。』
梁人凤一直在一旁坐著,甚麽也没干,这时他突然咧嘴笑了,彷彿一直便是在等这一句话。他说:『报告帮主,小人早就想到帮主会饿,早就准备好了食物。』说著笑吟吟地从怀中取出一颗梨子。
薛长红怒道:『梨子?能吃饱吗?』
梁人凤道:『帮主千万不要嫌弃,这可是小人满山找了半天,才找到的。小人本想一口吃掉,只是挂念帮主,才留到现在。』说著他拿起薛长红的钢爪,把梨子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薛长红,接著道:『小人愿与帮主,分甘同味。』
薛长红怒目圆睁,但还是接下,两三口吃掉了。不吃还好,几口梨肉下肚,反而更觉飢饿。于是他又怒道:『不够!你再去找,我要吃肉!』
梁人凤皱起眉头道:『哎呀帮主,您这是在为难小人了。荒山野岭的,到哪儿去找肉呢?』
薛长红道:『去打野肉,去城裡买!』
梁人凤道:『帮主,您是知道的,小人武功很差劲。那松鼠野兔甚麽的,小人是看得著,追不上啊。去城裡买倒是个办法,银子小人也还有一些,暂时借些给帮主救命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现在城裡想必正大肆追捕我血狼帮弟兄,小人很是害怕啊。唉,都怪小人无能,小人但凡学会帮主的一招半式,也不至于此啊。』
薛长红这下总算明白梁人凤的心思了。他嘿嘿冷笑两声,道:『原来如此。人凤啊,我看你骨骼精奇,是个练武奇才,我现在就教你一招上乘武功,可保你平安入城。』
梁人凤大喜,道:『帮主英明。』
于是他把薛长红扶起靠牆坐好,拿起了薛长红的一双钢爪,比划起来,意思是,我不学别的,就要学你的狼爪功。薛长红心裡狠狠地咒骂著梁人凤,嘴上却说:『我的武功,名叫「血狼神爪」。我便教你第一招「豺狼当道」吧。』说著便口述招式动作。
梁人凤认真地比划著学了起来。他本来资质就不差,不然怎可能光靠偷看学了一整套道德剑法。薛长红有故意教错的地方,他也能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故意叹气说:『不学了,不学了。看来小人资质不好,总学得不对。我这样子到城裡去,肯定立刻被官府捉了起来啦。』薛长红没有办法,只好认真教。受过太乙观的教训,梁人凤也边学边问招式的心法要诀,薛长红也只能一一详细说明。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梁人凤总算学完。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先再让薛长红尝点甜头,才肯继续教下去。于是便果然回到城裡去,但他也真不敢走太深,只在城北边缘游走。
过了好久,薛长红都已经饿得有气无力了,梁人凤才带著愉快的脚步回到破庙。他兴奋地给薛长红报告说:『帮主,小人给你带肉回来了。』伸手一递,却是一隻小烧鸡翅腿。
薛长红迅速接过,三扒两口地吃完了,问道:『还有呢?』
梁人凤道:『还要?没啦。帮主啊,你要知道,我身上的银子不多,得省著用,你看,我还给你抓了药,待会就给你煎去。就这麽些啊,就用了我二十两银子,您放心,我垫著,我都记在帐裡了,您以后再慢慢还我不迟。』
薛长红瞪大了眼睛,他闯荡江湖十多年,还从没碰过如此敲诈的。二十两银子,足够在澐阳城最豪华的酒家摆上三桌上好的酒菜。但他自知现在是肉随砧板,只好忍气吞声。只消有个四五日,伤口癒合,这姓梁的小妖魔便会知道爷的厉害。
梁人凤说完,果然真的生起火给薛长红煎药。完事后又恭恭敬敬地端到薛长红面前道:『帮主请喝药。』
薛长红心中实在信不过此人,便道:『药太烫,你先放下。我口渴了,你先弄点水来。』
梁人凤笑吟吟地把药放在地上,道:『哎呀糟糕,最后剩下的水都让我用来煎药了。太烫没关係,药就放这,您随时可以喝。良药苦口啊,良药也可解渴呢。』
薛长红内心怒不可遏,但却又无可奈何。他想问这是甚麽药,但用屁眼想也知道梁人凤不会说真话。他思忖至少梁人凤想要学自己的武功,应该不至于毒死自己,于是只好端起药一饮而尽。
接下来三天,梁人凤如法炮制,不过却变本加厉。本来一招换一餐,后来却变成三招五招。本来二十两银子一条小鸡翅腿,后来更『百物涨价』变成一百两。每天除了学武和送餐,梁人凤都不会留在破庙内,几天时间,也不知他在外面干了甚麽。到了第三天,薛长红检查自己的伤口,却发现伤口癒合奇慢,三天时间竟然没甚麽进展,这才终于猜到,每天被逼著喝的药,应该是一些有碍伤口癒合的草药。他暗自下定决心,趁自己还有些力气,今天即使拼上一条命,也必须把这小恶魔杀了。
正想到此处,突然鼻尖传来一阵酒香,他精神一振,见梁人凤愉快地走了进来,说道:『帮主,你猜我今天给你带了甚麽?』薛长红别过头『哼』了一声,却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梁人凤失望地叹道:『哎呀,原来帮主不想要这东西,那我只好拿去倒了吧。』薛长红不由自主地抢著道:『酒!是酒!快拿来!』
梁人凤嘻嘻笑著递过了一壶酒。薛长红也顾不得其它了,心想大不了酒裡还是掺了草药,便大口大口地灌下了整壶。烈酒下肚,他顿觉豪气横生,跳起身喝道:『恶贼受死!』说著便往梁人凤扑了过去。梁人凤早已远远躲开,薛长红还待要追,突然一阵晕眩,但觉眼皮重逾千斤,原来这次酒裡下的,是烈性蒙汗药。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长红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巨大无比的葫芦裡畅泳,身下的水都是上好的二十年女儿红。他正畅怀痛饮,但酒水却突然间翻腾起来,自己被扯入酒中,几要窒息。他猛然惊醒,原来是一盘水把他浇醒。他发现自己已不在破庙裡了,而是被移到了一个山洞之中,而且还被锁在了一个巨大铁笼之内。
梁人凤正在笼外笑吟吟看著他,他怒不可遏,摇著铁笼怒吼道:『梁人凤!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梁人凤笑道:『帮主啊,您先消消气,你看小人这事是不是干的很漂亮?我知道你迟早要发难的,于是在第一天便开始做准备了。我跑了老远,才找到这一个偏僻的山洞。我又在城裡买了这一个用来锁老虎的铁笼,僱人把笼子搬到这裡。所谓杀鸡焉用牛刀,锁狼岂用虎笼,足见小人对帮主的重视。』
薛长红一阵剧烈运动,伤口再度爆裂,他疼得弯下了腰,跌坐在地。
梁人凤接著道:『不过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至少你不必再喝那药,我也可以让你真正饱餐一顿了。你不知道,那药可是人参汤,很贵的。』人参是大补之物,但却是新创伤口戒忌之药,这是他请教城裡大夫得知的。
说罢,他端来了一隻烧鸡,一壶美酒。一整隻完好无缺的烧鸡,一壶没有下药的上好二十年女儿红。他把食物放在离铁笼远远的地方,接著道:『这一顿可花了我三千两啊。这样的佳餚美酒,帮主,小人真的很想学得完整的血狼神爪啊。』
薛长红看得眼都直了。但他心裡明白,一旦把武功全教了,自己也就必死无疑了。想到这裡,他反而冷静下来了。他说:『梁人凤,把话挑明了吧,要怎样的条件,你才愿意放我出去?』
梁人凤突然不笑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愤怒,怒得可以喷出火来。他怒道:『你可还记得,你们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逼得我,拿我最心爱的女人出来,交换我的性命?』
薛长红心头一震,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神从两个极端转变的如此之快,他点点头道:『没错。那件事我确实做得过火了。我可以向你道歉。』
梁人凤冷笑道:『道歉?我的杏儿因此丢了性命,你道歉就想了事?』
薛长红道:『她不是死于我手。』
梁人凤吼道:『但也是因你而死!』他立刻又冷静下来,冷冷接著道:『所以你应该明白,不是我要开甚麽条件放你走,而是,你有甚麽条件可以开出来,打动我放你走。』
薛长红强忍著内心的愤怒,道:『你想学武功?我可以把整套血狼神爪教给你。』
梁人凤道:『好,很好。这足够换你眼前看到的这一顿饭。至于明天那一顿,你可以明天再慢慢想想。』
『你……!』
梁人凤不再说话。他坐下等。等待薛长红饿得发疯。总会有一个时刻,他会愿意用毕生所学交换一隻蟑螂,更何况是一隻烧鸡。那一刻来得比梁人凤预期的快,薛长红终于还是投降了。他把毕生鑽研所得的血狼神爪和盘托出,然后吃掉了一隻烧鸡,喝掉了一壶美酒。至少在吃饱喝满的那一刻,他感觉很满足。
但接下来的十多天,薛长红却过得并不好。他每天都只能吃到两三颗木桃梨子,堪堪足以维持生命。梁人凤为了提防他所教不实,反复不停地提问关于血狼神爪的细节,直到完全确定他没有任何隐瞒为止。他也非常勤奋地练习这套武功。他知道,这距离他完全参透万寿残本,学成真正的绝世武功还很遥远,但这总算是一个开始,一个垫脚石。
这十多天,梁人凤也不好过。从张仲人身上得来的银子也用得七七八八了。他开始『大丈夫能缩能伸』地蒙起脸当起了强盗,在官道旁等著落单的路人,能抢多少是多少。如果能遇到落单的江湖人士,但看起来武功也不太高的人则更好,他可以顺便练习一下新学的武艺。到后来胆子大了,他更索性夜裡到城裡去偷。好在他下手有分寸,做的都是几十两银子的小案,也并没有引起人太大的注意。
十多天之后,他再次准备好烧鸡美酒,和薛长红开始了新一轮的条件谈判。薛长红的伤势已经渐渐好些了,但即便完全康复,没有任何兵刃在手,他也无法衝破这坚固的铁笼。更何况,他每天吃得少,身体越来越虚弱,体内的力量也不断慢慢地流逝。他试过咒骂,试过哀求,试过说理,试过硬闯,试过偷袭,梁人凤完全不为所动,只是一句话:『你还有甚麽可以交换?』所以薛长红只好陆陆续续,以一套『飞狼踏雪』轻功,以及一套『北斗天狼大法』内功心法,交换了接下来两个月的伙食。
其实薛长红心裡明白,如果想要结束这种折磨,他只有自裁一条路可以走。可是当吃饱的时候,他不想死,饿得发疯的时候,他更想活。梁人凤总会在他临近崩溃边缘的时候,给他一点甜头,把他拉回来。江湖上曾经叫人听了名字便头疼的枭雄,就这样成为了梁人凤手上的玩物。
两个月后,又到了谈判的日子。这一次的奖励不再是单调的烧鸡,而是一锅热腾腾的红烧香肉。这次薛长红哭著哀求道:『我的武功已经全部都教给你了,我求求你,要嘛放了我,要嘛一刀杀了我吧。』
梁人凤摇头笑道:『你当了那麽多年的人,怎麽会没有其它东西呢?』
薛长红道:『要是我有个女儿,我也会把她交出来,可是我真的没有。』
梁人凤叹了口气道:『那我给你一点提示吧。我翻查了一下账簿,你这些天欠下的银子,已经有足足一万三千多两了。这麽赊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您是不是,把这帐给结了?』
薛长红一怔,怒道:『你瞧瞧我,我身上像有银子吗?』
梁人凤道:『你还不知道吧?官府查抄了你血狼帮大宅,发现赃款还差了一大半,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当然了,我要是你,也不会把财宝全部放在大宅里。我会把它们藏在某个很神秘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薛长红叫道:『我没有!其他的银子全都花光了!没有甚麽藏宝的地方!』
梁人凤又不说话了。该说的都已说完,他只是搬了张藤椅过来,舒服地坐下,慢慢等。
事情没有意外,薛长红最后还是投降了。他说出了一个地方,换来了一锅红烧香肉。他贪婪地大口吃著,却没有想到,这便是他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餐。梁人凤这天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