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一个月。顾九月猜不透铁无咎的去向,每日引颈以望,盼他突然归来,但却始终渺无音信,等急了便想出门寻找,但又不知从何找起,只好按师兄吩咐,每日『好好练剑』。潘七娘每日帮花杏娘施针灌药,花杏娘身体持续恢复,但依旧是沉睡不醒。花寻枫按潘七娘的指示,每日帮母亲翻翻身体,运动手脚,免得醒来后太过虚弱。她时刻不敢忘记风长声的血海深仇,恨不得插翅飞到长生门,手刃仇人,但一切都得等母亲醒来,主持大局。为此,也不敢荒废武艺,每日列常去后山练武。
吕成凌则最是无所事事。自被俘虏以来,原以为花寻枫终有一天会对他严刑逼供,套问长生门或长生诀的秘密,他甚至已做好一死守节的准备,但花寻枫却什麽也没让他干,月影楼也照常好菜好酒供养著。时间长了,与众人接触多了,他难免开始胡思乱想。回想起自幼在长生门的经历,师父说过的话,武林大会上的情景,和陀罗岛上的惨剧。想了许多,心裡的疑问也渐渐滋生。他迫切想知道答案,多次向花寻枫提出放自己回长生门,但花寻枫却总是不同意。按花寻枫的意思,至少得等到花杏娘醒过来,再作决定。那若是花夫人醒不过来呢?『那正好拿你填命!』花寻枫冷冷回答。
即便如此,正如花寻枫预料,他重诺守信,果然不敢擅自离开。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顾九月,希望她帮忙求情。顾九月失笑道:『枫妹妹的脾气,连我也惧她三分。反正花夫人早晚会醒,你耐心等待便是了。』
顾九月虽然对他也无甚好感,但至少不至于每一句话都要取他性命,所以他便趁机抒发了一下心裡的诸般疑问,问些关于铁见南、铁无咎、陀罗岛的事。顾九月毫不隐瞒,据实说了,只是最关键的,关于花杏娘和风长声的事,却不愿多谈。一来此事牵扯到花杏娘的隐私,连女儿花寻枫也蒙在鼓裡,自己怎好越俎代庖,只能等花杏娘醒了亲自来说,二来她依旧认为,风长声过去的事,说了吕成凌也不会信,还是得等他自己醒悟。
对陀罗岛了解多了,吕成凌也越发对火烧陀罗岛当晚发生的事觉得愧疚和髮指。事到如今,他几乎可以断定,铁剑门案另有隐情,陀罗岛也绝非师父所说的那种妖邪恶魔。『当中定有误会。』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
过了一段宁静的日子,这一晚,月影楼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秋天萧瑟清冷的夜晚,月影楼没有一丝灯火,所有人都已入睡,两个黑衣蒙面人静悄悄地来到了竹楼前。他们对望一眼后,施展轻功,一跃上了楼上廊道。他们似乎对竹楼很熟悉,也不作停留,便径自向楼中一间房走去。他们放轻了脚步,不发出一丝声响,不料却还是惊动了楼内的人,刚想推开房门,便听见一声喝吒:『何方小贼,扰我清梦?』
两个黑衣人一惊,转头一看,便见走廊上一把银晃晃的长剑向自己刺了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脚一蹬,一个筋斗往楼外跃了出去。
长剑的主人披著一头散落的灰髮,眼神明亮犀利,正是谭月吟。她一击不中,剑一转,在竹楼牆上一蹬,人也飞了出去,在半空中追上了黑衣人。黑衣人虽然身在半空,但面对来势汹汹的剑势却临危不乱,沉著应对,一双肉掌空手入白刃,丝毫不落下风。两人剑来掌往,在落地以前,已交手了多招,都佔不到对方便宜。
落地以后,另一个黑衣人也不急著帮忙,只在一旁观战。谭月吟和黑衣人交手几个回合,不分胜负,突然一人从竹楼中窜了出来,落在两人之中,左右一掌,掀起滚滚掌风,把两人逼开,大声说道:『别打了!』却原来是吕成凌。
谭月吟退开几步,收了剑,扬眉道:『小伙子,他们是什麽人?』吕成凌一拱手,道:『前辈见谅,此二人是晚辈的四师弟柯成惺,和五师弟胡成亭!』
两个黑衣人见到吕成凌,亦脱下面罩,齐声喜道:『二师兄!』
吕成凌见到两个师弟,也甚是欢喜,但转眼却沉下了脸,问道:『师弟,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裡?要来月影楼,大可堂堂正正登门拜访,却为何偷偷摸摸趁夜闯入,扰了前辈清梦?』
那胡成亭在长生五侠中年纪最幼,为人天性善良,儒雅谦恭,在五人当中与吕成凌最要好。这时他上前一步,说道:『二师兄,当天陀罗岛一战以后,大伙都回长生门了,只有你渺无音讯。师父很是著急,便命我等回来陀罗岛附近探查你的行踪。我们找了十多天,却意外发现了这月影楼,觉得有蹊跷,便暗中观察了几天,却发现师兄你竟然盘桓在此。今晚来此,正是要来见师兄的。』
吕成凌道:『原来如此,惭愧,要师父他老人家担心,是为兄之过,让你们奔波多日,也是为兄考虑不周所致,但是你们也不必夜闯月影楼啊。』
胡成亭望了谭月吟一眼,欲言又止,一旁柯成惺这时冷笑一声,说道:『五师弟说话就是客气。什麽叫盘桓在此?我们都查清楚了,二师兄是被拘禁在这月影楼中,我们今晚就是来救二师兄走的!』柯成惺与胡成亭几乎是同时被风长声收入门下,两人年纪相若,却是性格迴异。柯成惺平日心高气傲,自视甚高,除了师父以外,其他谁也不放在眼裡,是以他和几个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一向若即若离。此时当著谭月吟的面,他说话也毫无顾忌。他接著又说道:『许州月影楼,不正是当天在武林大会上,那叫顾九月的妖女,自称的家门吗?咱们不少武林同道,在陀罗岛上,亲眼目睹这妖女杀了我们不少人,可见这座月影楼,挂著羊头卖狗肉,明面上看似酒家,暗地裡其实也是陀罗岛的同党!』
吕成凌闻言一惊,按柯成惺这番言论,是要把月影楼也打成妖邪,一併屠杀乾淨了。于是忙道:『四师弟别胡说!为兄在此暂住,只为养伤,月影楼上下待我礼遇有加,不容污衊!』
对柯成惺而言,此番出门,寻找二师兄还在其次,首要任务还是尽量多杀几个陀罗岛馀孽,好跟师父邀功。日前发现了月影楼,心中大喜,觉得正是杀敌立功的好机会,没曾想吕成凌却一意维护,把月影楼说成了好人。他立功心切,即便因此和师兄弟发生衝突,也无所畏惧。他冷冷望著吕成凌,半响才缓缓说道:『二师兄,休怪愚弟出言不逊,我早就跟五师弟说过,凭二师兄的武功,这区区的月影楼岂能困得住?二师兄在此盘桓多日,不回师门,莫非是遭了那陀罗岛妖女的魅惑,把师父的教诲都忘乾淨了吗?』
吕成凌脸一沉,愠道:『为兄什麽时候回长生门,自有分寸,难道还要向四师弟禀报?回到长生门,为兄自会向师父解释清楚迟归原由,对错赏罚也由师父决断,却由不得四师弟你来妄加置啄。现在为兄还要在此再住上几天,你们无需多问,无需多言,都先回长生门吧。若再出言不逊,休怪为兄不客气!』
他本以为此言一出,定能叫两人退却,不料柯成惺竟然早有安排,他一声冷笑,突然吹响了口哨,黑暗中之中一阵草木窸窣之声,身后出现了七八个黑衣人,原来四周早有埋伏。这些黑衣人站好了阵势,开口喝道:『长生门人,行义修仁!』气势不凡,看来都是长生门的好手。柯成惺冷冷说道:『师父早有嘱咐,命我俩在陀罗岛附近查探,如有遇上漏网的陀罗岛妖人,一律格杀勿论!这月影楼既然是陀罗岛同党,自然是必须一併剷除掉的。二师兄,你是要助我等一臂之力呢,还是要帮著妖人与长生门为敌?』
吕成凌见状,又惊又怒。眼前这些长生门弟子,他当然都认识,也知道他们武功都不弱,动起手来,月影楼诸人恐怕佔不了便宜。如若任由他们屠杀月影楼中的人,再重演一次火烧陀罗岛,他是绝不能容许的,可是如要他转而与长生门为敌,却又违背了一生为人的信条,也是绝对不行的。情急之下,他怒喝道:『大胆!你们敢?师父不在,此处数我辈份最高,你们既是长生门人,就得听我的!我已查清,月影楼与陀罗岛并无半点瓜葛,你们眼前这位前辈,便是月影楼主人,她是当年的「无剑四友」之一的谭月吟谭前辈,也是铁剑门祖师爷铁见南铁前辈的故交,她又怎会与铁剑门灭门案有丝毫牵连?你们今天若是动了月影楼分毫,便会陷我长生门于不仁不义,屠杀忠良之境地!』
却说竹楼前闹了如此大的动静,楼中所有人自然都已醒了过来。常大娘和麻二娘都出门站在了谭月吟身边,凝神戒备,顾九月和花寻枫听见是长生门的人,只怕自己出现,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于是便只在房中窥视现场,到了万不得已时才出手。花寻枫本来担心吕成凌见了长生门的同门,说不定会倒向哪边,此时听到了他难得地大怒发言,维护月影楼,可见这段日子没有白过,心裡暗暗偷笑讚赏。至于潘七娘,自然是事不关己,凡事莫理,继续倒头大睡了。
当下胡成亭和柯成惺听了,微微一怔,胡成亭此行只想救二师兄,不愿把事情闹大,于是乘机打圆场,说道:『原来这位便是谭月吟前辈。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看来此事只是一场误会。不过,二师兄,师父对你很是挂念,愚弟以为,二师兄应立刻随我等回师门,免得师父日夜担心。二师兄认为呢?』
吕成凌心裡当然是想回长生门的,只是碍于承诺,不能离开。但他眼看事到如今,似乎留下只会徒然给月影楼带来更多麻烦,于是他转身,对著谭月吟作揖,朗声说道:『在下本来有言在先,要再叨扰月影楼一段日子,以便多听听前辈的教诲,但眼下师门有事,在下不得已,只好提早离去,请前辈见谅。我们约法三章之事,第一条在下是办不到了,可是第二条、第三条,在下决不会反悔,请前辈放心。』这番话是对著谭月吟说,其实却是给花寻枫听。谭月吟也能猜到其中缘由,于是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胡成亭大喜,拉起吕成凌便要走,不料柯成惺却还不满意。他可不在乎月影楼主是谁,总之月影楼在天下武林正道的眼中,已是邪魔外道,难得自己找到了这裡,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良机,只要剷除月了影楼,回到长生门必受师父讚赏,此时退去,岂非前功尽弃?他眼珠一转,心生一计,笑道:『既然已决定要走,何必急在一时?如今已是大半夜,月影楼正好又是家客栈,我们便在此住宿一晚,明早再走不迟。』他心想只要住了下来,便可细细查探搜索,只要找到半点蛛丝马迹,便可证明月影楼和陀罗岛确有瓜葛。
吕成凌闻言急道:『不可!』
『为何不可?』柯成惺毫不退让。
吕成凌一时想不出说辞,不由得微微一怔,就这一怔之间,柯成惺看准了机会,一挥手,身后的长生门弟子们便涌了出来,要衝进竹楼。
就在这时,竹楼大门突然打开,顾九月走了出来,横著剑挡在门口,大声说道:『月影楼闭门谢客,各位请另投别处!』
柯成惺见了大喜,上前道:『此人正是妖女顾九月,她在英雄大会上出言不逊,也在陀罗岛上相助妖人,铁证如山,不容抵赖,把她拿下!』
谭月吟和常、麻二人见状,马上跳了过来,挡在顾九月身前,谭月吟沉声怒道:『谁敢动我月影楼的人,先问过老身手上的剑!』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恶战一触即发,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条人影从楼内窜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院子正中。她笑声不断,说道:『可笑可笑,笑死人了。』柯成惺等回头一看,认出人来,惊叫道:『妖女花寻枫!』他知道花寻枫武功厉害,连二师兄都不是对手,不敢大意,手一挥,长生门弟子们阵形一变,也不管顾九月了,团团把花寻枫围住。一旁的胡成亭本来不愿介入,但见到花寻枫出现,也不得不紧张了起来,加入众弟子,凝神戒备著。
花寻枫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哧哧笑道:『这个姓顾的,武功差劲,人头猪脑,我陀罗岛中岂会有这样的人?你们这麽说,可真是污了我陀罗岛的威名,逼得本姑娘不得不出来澄清了!』顾九月听了,知道她明在骂人,实则是在保全月影楼,心裡一阵感动。
柯成惺摆好架势,沉声道:『妖女!你武功虽然厉害,但有我们三师兄弟在此,你还敢自投罗网,也未免太过张狂!』
花寻枫突然收起笑容,沉下脸冷冷说道:『本姑娘武功如何,你可以亲自过来试试。如若不敢,也可以问问你二师兄。眼下你们只有两条路。一,我们再打一场混战,拼个你死我活,本姑娘或许最终寡不敌众,但我保证你们当中至少过半终身残废!二,我马上跟你们走,但是你们却不许对谭前辈和月影楼再有半分不敬之举!』
原来她在房内听见柯成惺要闯进楼来,不由得暗暗叫苦。她掐指一算,要真打起来,如果吕成凌两不相帮,己方或有胜算,但难就难在母亲正在沉睡养伤,如若打起来,稍有意外,惊扰了母亲,只怕会铸成大错。再者,她虽然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但混战起来,如果连累了月影楼诸人,也不是自己所乐见。思前想后,只有自己跟他们走,才可保母亲和月影楼诸人安全。
顾九月见状大惊,她虽然也能明白花寻枫的想法,但让花寻枫去长生门,无异于羊入虎口,日后师兄归来,如何交代?她刚想出口阻拦,谭月吟却对她摇头示意,她只好把话吞了回去。谭月吟朗声笑道:『小丫头啊,我月影楼承你美意,楼中的人,站著的躺著的,醒著的睡著的,都会过得好好的。』躺著睡著的,指的自然是花杏娘,花寻枫会意,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吕成凌也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本不愿见到花寻枫被捕,但事已至此,已别无他法,只好回到长生门,再向师父求情,饶她一命。于是他上前道:『枫姑娘武功之高,在下自愧不如,纵然三人联手,只怕也难免有所伤亡。既然枫姑娘肯自首投案,免去双方伤亡,再好不过。在下已经说过,谭前辈和月影楼与案情没有丝毫瓜葛,我堂堂长生门,行义修仁,决不是不讲道理,滥杀无辜的邪魔外道,自然不会刻意为难。四师弟,五师弟,此行找到为兄,还把枫姑娘一併带回去长生门,总算功德圆满了吧,你们还有什麽不满意吗?』
柯成惺又岂会听不明白师兄言语中的挤兑,但他心想能生擒花寻枫,的确已是大功一件,多带上几个无关痛痒的人,反而更添麻烦。于是便道:『有二师兄在,自然听二师兄安排。』以后如若师父追究起来,当然也是二师兄的责任,这后半句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胡成亭本就无意为难月影楼,欣然同意,笑道:『如此也好,把此人生擒回去,正好可以让铁兄弟手刃仇人,岂不快哉?』
一场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吕成凌正暗自庆幸,突然闻此一言,不禁一怔问道:『哪位铁兄弟?』
胡成亭道:『二师兄有所不知,正是铁剑门遗孤铁无咎兄弟。他大约一个月前来到长生门,之后便一直留在长生门作客,受我长生门保护,免受陀罗岛人追杀。』
此言一出,吕成凌和花寻枫都大感讶异,而顾九月则如遭电击,瞬间明白了铁无咎不辞而别的原因:『我怎麽会没想到呢?第四次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怎麽会没想到呢?』眼看著长生门人带著花寻枫离开,她思绪一片紊乱,该不该让花寻枫走?师兄既然已在长生门,是否能保她平安?铁无咎!你是个疯子!为了查风长声,你连命都不要了?花寻枫自愿离开,会不会另有打算?花杏娘醒了知道两个孩子都深陷敌穴会怎麽想?
想著想著,众人走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只见眼前只剩下谭姑姑,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她刚想说话,谭月吟便道:『听到了你师兄的下落,姑姑便知道你坐不住了。去吧,该干什麽便干什麽,该怎麽做便怎麽做,只要想清楚了,好好保护自己便好。家裡的事,还有那位病人,有姑姑在,自会照料,你无需操心了。』
顾九月感动莫名,含泪跪下给谭月吟磕过了头,回身收拾了衣物盘缠,便再次离家出发,往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