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月吟离开比武场地,想到附近打些水回来,让铁见南醒来饮用。离开人群不远,嘈杂声渐消,四周也回归一片竹林深夜应有的宁静。她凝神静听,听到前方有细细的潺潺水声,于是在月光之下觅路前行。
来到一条小溪边,正要取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穿天符帮服饰的男子,尾随著自己而来。男子脸上带著微笑,缓缓走到谭月吟身前不远处,礼貌地鞠躬道:『谭姑娘好。』
谭月吟本来已准备拔剑,但见对方似无恶意,便问道:『你是谁?』
男子答道:『在下洪青。』
谭月吟奇道:『你就是洪青?洪通天是你爹?』
洪青道:『没错。我爹就我洪青一个儿子,我也只有洪通天一个爹。』说罢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我爹的手段卑鄙,伤了谭姑娘的朋友,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实在看不过眼,不得不过来给谭姑娘说声抱歉。』
『洪青』两个字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不在其父之下,他说的话,谭月吟当然半个字也不信。她眨了眨眼,道:『这麽说来,你原来是个正人君子?』
洪青愁眉苦脸道:『那是自然。在下最看不惯爹爹用毒暗算,屡次劝他,他却不听。但是古有言道,「父为子纲,百行孝先」,在下总不能离他而去啊。』他一边说,一边迈动脚步,待话说完,已来到谭月吟面前了。
谭月吟冷冷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你看,把你愁得,眉毛都挤一块了,真叫人心疼。』
洪青又长叹一声:『我知道,姑娘不愿意相信,但我此来,是要给姑娘报个信。事关姑娘朋友的性命,姑娘不得不听啊。』
谭月吟微微一惊,问道:『性命?你说的是见南大哥?』
洪青点点头,突然低声道:『实不相瞒,刚才爹给你们的解药,其实有毒!』
谭月吟退了一步,将信将疑。
洪青又凑前道:『我爹下毒从不给解药,他给你们的,是一种慢性毒药,你见南大哥服了,七天后必定毒发身亡!姑娘赶紧回去看一看吧。』
谭月吟本来是个聪明人,但所谓关心则乱,心想不管真假,回去看看总没错,于是也不取水了,拔腿便往来路跑。
洪青此人,借了其父之势,一向在江湖上无恶不作,性格宛如一个纨绔子弟,看见美貌女子便想调戏,他费了心思胡编乱造,为的也不过就是眼下这一刻。谭月吟一跑,他突然伸脚一撂,谭月吟摔倒,他立刻往前一揽,便把谭月吟紧紧地抱在怀裡。
谭月吟大惊,慌忙挣扎,想把对方推开,但洪青似乎对谭月吟的反应瞭如指掌,手一扣,便握住了她双手。一个女子,无论是寻常村姑,还是武林盟主夫人,只要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反应都是一样,这就是他的经验。洪青也不客气,直接在谭月吟脸颊上亲了一口,讚道:『香,真香。』
谭月吟怒气冲天,反倒冷静了下来,脚一蹬,身子凌空翻了个跟斗,挣脱了洪青,还没落地,剑已出鞘,直指洪青眉心。洪青自认武功不是很高,但如果对手是个女人,尤其是美女,他有很多招式,可以令到对手落荒而逃。当下摆好架势,准备接招,突然『咻』一声,一件暗器打在谭月吟剑上,谭月吟剑锋一偏,失了准头,洪青见机欺身而上,用力一吹,一股白烟喷在谭月吟脸上,谭月吟大惊之下大口吸入,只觉一阵恶臭,全身立时瘫软无力,勉强用剑支撑著身子,却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洪青笑道:『姑娘莫惊,这只是我天符帮的独门「乌蟾软筋烟」,吸入后四肢无力,却毒不死人。我洪青一向是很怜香惜玉的。』
这时突然一把银铃般的声音说道:『哎哟,我听说这门软筋烟很久了,这次总算是见到了。』谭月吟和洪青一看,只见竹丛之上,一人高高挂在竹竿上,随著竹竿边晃边说话。此人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穿短裤短袄,样子长的很可爱,谭月吟一见心下一惊,叫道:『你是,小七!』
正是昨晚船上的船家女小七。这时小七不理谭月吟,摇头继续道,『只不过,以川乌合蟾酥入药,做出来不但药效不持,而且臭气冲天,只能算是下品。』
洪青见小七长得好看,立时很感兴趣,问道:『刚才暗器,是小姑娘所发?』
小七眨眼道:『你看这裡还有其他人?』
谭月吟怒道:『小七,你为甚麽要害我?』
小七笑道:『我在船上救你一次,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好了,再害你一次,两不相欠,没有恩怨。』原来她就是抛出木板,让谭月吟不致于掉入河中的神秘人。
谭月吟又问:『你一路隐藏身份,跟住我们,是何用意?』
小七道:『第一,我没有隐藏身份,我的确就叫小七。第二,我没有跟著你们,船本来就是我包下的,只是好心让你们搭乘而已。』
洪青对于小七的身份没有兴趣,他只是对小七有兴趣,他插嘴道:『小七姑娘,你在上面不累?不如下来咱们一起玩?』
小七娇嗔道:『哎哟,洪青哥哥,你难道有了一个大姐姐美女还不够,还惦记上我了?』
洪青突然发现,这个小美女比大美女有趣多了,笑道:『你难道是妒忌了?我保证,大小美女一视同仁,绝不偏心。若真要偏心,也是偏向你这小妖精多一点。』
小七哧哧笑了起来,声如银铃,道:『年轻男人体力就是好,可是小七胃口很大的,怕你吃不消呢。』她笑得像个孩子,可是说话却像个风尘老手。
洪青被撩得心痒难搔,道:『我的本事,你下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小七突然又嘟起了嘴,摇头道:『我不下去。我怕。』
『怕甚麽呢?』
小七眨著眼道:『那个大哥哥,眼睛瞪著,像喷火一般,很凶的,我怕。』
洪青笑道:『哦?这大哥哥人在哪裡呀?』
小七继续眨著眼,道:『就在你身后呀。』
谭月吟和洪青心下一凛,急忙回头一看,一惊一喜,惊的是洪青,喜的是谭月吟:『见南大哥!』
原来铁见南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两人身后。这时他瞪著洪青,眼中怒意如『喷火一般』,冷冷道:『洪青,你是色胆包天啊!』
洪青退开几步,见铁见南没有任何动作,突然醒悟笑道:『铁见南,少在我面前装蒜,你不过是我爹的手下败将,受伤不轻,刚才那一棍只怕肋骨也打断几根,否则怎麽还不动手呢?』
铁见南心裡叫苦,他的确走路都觉胸口隐隐作痛,而且一旁的小七还不知是敌是友。当下狠声道:『动手就动手!』说罢举起剑便衝向洪青。但他只不过衝了两步,却突然抚著胸口,脸上发青,痛苦地跪了下来。洪青见状哈哈大笑道:『父亲没办完的事,儿子来办!』衝上前一掌往铁见南天灵盖拍去。不料这其实只是铁见南的计谋,他自知若真交起手来,自己身体绝对支撑不住,于是设局示弱,把对方引过来。这时他看准时机,忽地举起长剑,洪青煞不住势,竟然自己把身体送到剑上,剑穿胸而过,几乎没柄。恶有恶报,他若是杀心没那麽重,留一两分力,也不至于此。洪青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怒,临死突然一挥手,一道黄符袖中飞出,直射铁见南胸口。铁见南急忙侧身闪避,但他因伤反应迟滞,两人距离又近,竟没避过,黄符打中肩头,露出一把飞刀。伤处虽不致命,但飞刀显然喂有剧毒,铁见南顿感天旋地转,四肢麻痺。于是两人一死一伤,双双倒地不起。
谭月吟大惊失色,要衝向铁见南,但四肢依然瘫软无力,脚才刚一迈开便扑倒在地。她使尽全力缓缓爬行,好不容易爬到铁见南身边,只见铁见南脸色发黑,口吐白沫,但双眼眨动,显然神智仍然清醒,却说不出话来。她急忙把飞刀拔出,刀刃乌黑发亮,果然有毒。
谭月吟空自著急,却束手无策。这时小七悠悠然落下,走到两人身边蹲下,看了看,眨著眼道:『这是天符帮最致命的毒,唤作「青竹凝血膏」,主要以青竹蛇毒,再配上几样带毒草药提炼而成,中毒后全身麻痺僵硬,体内鲜血凝固而亡。毒效快,适合抹于兵刃之上,但是太容易解,只能算个……中下品吧。』
谭月吟听了喜道:『你说,有解毒之法?』
小七笑道:『当然有啊。』
谭月吟道:『求小七姑娘救他一命,我们……我们一定涌泉相报。』
小七歪著头眨眼道:『可是,我最怕人涌泉相报了。这样吧,我帮你救他,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们两不相欠,没恩没怨。』
谭月吟问道:『甚麽秘密?』
小七嘻嘻笑著,问道:『你是不是,心裡偷偷地喜欢这位大哥哥呀?』
谭月吟又羞又怒,道:『你……一个小女孩,怎麽问这样的问题!』
小七叹道:『唉,现在的年轻人,怎麽不分轻重呢?生死关头,十万火急的时刻,还扭扭捏捏的。赶紧回答呀,救人要紧呢。』
谭月吟被气得哭笑不得,到底是谁在不分轻重。再看铁见南,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只好低著头轻轻道:『是。我心裡喜欢他。如果他死了,我……我也活不成。』说完这句话,连耳根都红了。
小七哧哧高兴地笑道:『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我在船上就看出来了。』然后从怀裡拿出一颗药丸道:『先喂他吃了,然后在胸口坛中穴割上一小刀放血,须得把毒血吸出来,吸多少口视毒性猛弱而定,一口不能多,一口不能少。』说著手指沾了一点伤口上的血,用舌头舔了一下,接著道:『我看这毒还好,你就吸十三口得了。』
谭月吟接过药丸,将信将疑,问道:『要是你看错又如何?』
小七怒道:『我能看错麽?』
谭月吟又问:『这药丸是甚麽药?』
小七道:『这是毒药。』
『甚麽?』
小七眨著眼道:『以毒攻毒啊,要不然怎麽能把毒素聚到坛中,让你吸出来?』
谭月吟从没听说过这等解毒之法,心裡没底,再问:『你究竟是甚麽人?』
小七笑道:『我就是小七啊,我没骗你啊,我只是忘了告诉你,我样子虽小,但其实已经不年轻了,还有,我姓潘。』
谭月吟喃喃唸著:『潘……小七……』突然醒悟:『潘七娘!你是奈何谷「半神半鬼」潘七娘?』
小七嘻嘻笑眨著眼点头。
潘七娘是江湖中用毒第一人,识毒炼毒施毒解毒,天下无出其右。她行踪神秘,世上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而且行事特立独行,亦正亦邪,喜欢『两不相欠』,所以往往害人一半,救人一半,江湖人士便给她加个外号『半神半鬼』。可是潘七娘成名已近二十年,怎麽算如今至少也该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万没想到,外貌却是这般『青春』。
回想小七的言行,她若不是潘七娘,还能是谁?潘七娘虽然作风奇特,但却从不说谎。当下谭月吟放下怀疑,勉力坐起,依法施为。潘七娘在一旁笑嘻嘻看著,坚决不帮忙。谭月吟扒开铁见南的衣服,想到要在他胸口上吸血,不由得又一阵脸红。潘七娘还是笑嘻嘻地,坚决要看好看满整个过程。
不一会十三口吸完,铁见南果然觉得麻痺之感渐消,能动也能发声了。他勉力坐了起来,低头低声道:『谢谢你救了我。』但眼睛始终不敢看谭月吟一眼。刚才谭月吟说的话,他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谭月吟没想太多,见他好转,略略放心,突然又觉胸口一阵鬱闷,忍不住抚胸咳了起来。潘七娘见状又乐了,眨眼问道:『妳是不是觉得胸口发闷?是不是有点难以呼吸?可怜啊可怜,救了一个,另一个又要归西啦。』谭、铁两人又惊又怒,潘七娘接著道:『妳把毒血吸在口中,自己当然会中毒的。这麽简单的道理,你们怎麽想不到?』铁见南沉声道:『潘七娘,潘前辈,你还有多少把戏?说吧,她的毒又该怎麽解?』
潘七娘笑道:『这毒混合了青竹凝血膏和我的毒药,天下无人能解,恰恰除了我。吃上一颗我的「九炼七虹丹」就没事了。』
铁见南道:『那就请潘七娘赐药吧。』
潘七娘道:『赐药?那可不行,我不能让你们欠我恩情啊。还是做个交易好了,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甚麽交易?』
潘七娘嘻嘻笑著,拿出一颗红色药丸,道:『这是我奈何谷潘七娘的九炼七虹丹,解毒圣品。』然后又拿出另一颗黑色药丸,道:『这也是我奈何谷潘七娘的药,叫做摧经断脉丸。』她一顿,才又眨著眼道:『你只要吃了这一颗摧经断脉丸,我就把九炼七虹丹交给你。一命换一命,公平又公道。』
铁见南皱眉疑惑道:『你花了那麽多心思,就是想要我的命?』
潘七娘摇头道:『当然不是,我们无恩无怨,我为甚麽要你的命?是你想要我的药,我才让你拿命来换啊。』她说完又长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我再给你第二个选择。你不想吃摧经断脉丸也行,那就必须答应我做一件事。』
铁见南笑了,说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你想要我给你办事,是抢劫越货?还是杀人放火?』
潘七娘掩著嘴哧哧大笑,道:『你怎麽也想不到的,想破了头也想不到,做梦都想不到。我要你做的事,便是——』她指著谭月吟:『娶她为妻。』
潘七娘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自己这个红娘做得实在太好太妙了。铁见南和谭月吟则是目瞪口呆,相对而望,好半响说不出话。等到回过神来,谭月吟立时面红耳赤,低头不语。铁见南思忖良久,柔声对谭月吟说道:『月吟姑娘,妳对我的一片心意,我很是感激。妳为了救我而身中剧毒,我更是无以为报。妳我相识相知,性情相投,我引妳为知己,可是我待妳却只有兄妹之情,朋友之义,没有男女之爱。我不能娶妳为妻。辜负了妳的一片真心,我只有,以死相报。』说罢忽地拿起了那颗摧经断脉丸,一口吞下。
这一下轮到潘七娘大出意料,目瞪口呆。
铁见南二话不说,再拿起那颗九炼七虹丹,强行喂谭月吟吞下。
谭月吟的心似被掏空了一般,欲哭而无泪,欲言而无声。你为了不想娶我,竟然情愿送死?我就这麽讨你厌?为甚麽?我丑吗?我烦吗?为甚麽?你捨命救我是真心疼我?还是不想欠我?你要是死了,我能活吗?心裡无数疑问,却没有一句问得出口。
三人各有所思,呆坐在当下,良久,铁见南才问道:『潘七娘,吃了这摧经断脉丸,却是个怎麽死法?』
潘七娘喃喃答道:『大概,可能,是会死于敌人剑下吧。』
『甚麽?』
潘七娘叹了口气道:『这根本不是毒药。摧经断脉,经脉重生。此药吃了强身健体,对内力修为更是大有裨益,我本来是要留给自己的。看你的体质,如非死于别人剑下,活到百岁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