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排五郎宗的弟子整齐划一地使了一招『回身刹棍』,把一根六尺长棍打到地面黄土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一名师傅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弟子队伍中来回穿梭,指导著弟子练功,他声音洪亮,一句句地喊著招式名称,弟子们便依令出招。
晨阳初昇,空气中还有露水的气味。这名师傅名叫蔡华,是这郕州五郎宗掌门的师弟。掌门唐同胜此刻就正襟危坐在练功场前的凳子上,看著弟子做早课。唐同胜今年已经六十八了,岁月不饶人,他已渐渐觉得力不从心,所以半年前开始,便把督导弟子练功的工作,交给了师弟。
唐同胜和师弟蔡华已经有几十年的交情了,但感情却一直不是太好。和唐同胜不同,蔡华当年带艺投师,练这五郎棍法的日子比不上师兄,但仗著武功底子厚,练起来也事半功倍。不过,也由于同一原因,蔡华总喜欢改变五郎棍法的招式,注入自己所学的元素,这常常让唐同胜不满意,他总觉得这些改变有旁门左道之感。
郕州五郎宗创立已上百年,历史悠久,据传祖师爷洪五郎出身少林寺,五郎棍法也演变自少林降魔棍法,是武术正宗源流。传至唐同胜,已是第五代。不过五郎宗却一直以来都只是一个小门派,窝在郕州城内祖传下来的这座古老院子,这个练功场也只是个规模窄小的前院,门下三四十个弟子,也只能轮流上场练功。
这些弟子当中就有唐同胜的两个儿子唐呈祥和唐呈瑞。他们一个今年二十四,另一个才十九,虽然都还很年轻,武功却练得不错,唐同胜对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日后可以继承和发扬五郎宗。近年来江湖上更有名气的门派林立,比如铁剑门、长生门等,会投师五郎宗的人越来越少。要不是门内人才凋零,唐同胜也不至于把督导弟子练功的责任交给师弟啊。
唐同胜心裡叹著气,喝了一口热茶,听著蔡华在示范一招『横腰扫棍』,忍不住起身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一招本是以攻为守之式,应该三分攻,七分守。按师弟这麽说,倒成了置敌死地的把式,七分攻,三分守了,不对不对。』
蔡华不服气,说道:『只要稍加变化,守势亦可变攻势。只要把敌人打倒,又何需再守?』
唐同胜道:『强词夺理!五郎棍法攻守有致,暗合乾坤五行之变化,天行乾而自强不息,是为攻,地道坤而厚德载物,是为守。师弟眼界短浅,只著眼于一招一式的争先,最后只会误了大局的胜负。』
蔡华多年来对于师兄的这些批评忍耐已久,这时忍不住哼道:『师兄说的这些大道理又有谁听得懂?守著祖宗传下来的只言片语一成不变,这五郎棍法迟早要遭武林中人唾弃。师兄要是果真目光长远,我五郎宗又岂会到今天连一个大一点的练功场地也换不起!』
人群中的唐呈祥闻言怒道:『师叔,你怎可对掌门出言无状?』
唐同胜冷冷一笑,拿过长棍在地上一顿,说道:『师弟,你自以为对五郎棍法做了诸多变动,棍法便会更强?好,今天你我便来比试一场,看看是你的变化厉害,还是祖宗的功夫好些。』
众弟子一听,都兴奋地把空地让了出来,等著看两人比武。蔡华心知师兄大概还是胜自己一筹,但碍于颜面,还是不得不拿起了长棍应战。
双方摆了个起手式,蔡华不敢轻敌,抢先进攻争取先机,唐同胜抡起长棍,从容应对。两根长棍轮转飞舞,叫人眼花缭乱,把棍法中的打揭劈压扫,穿托挑撩拨都使了出来。蔡华心知唐同胜年迈体弱,时间久了便会力不从心,出招很是谨慎,就等著对方出错,一击必中。唐同胜明白师弟心思,故意卖了个破绽,蔡华一见心喜,使出一招进攻,正是那惹起争议的『横腰扫棍』。这一下正中唐同胜下怀,使了一招『雪花盖顶』,正好破了敌招,轻轻在蔡华肩上打了一下。
蔡华输了一招,羞愧难当,但众目睽睽,又不好发作。唐同胜收棍敬礼,侃侃说道:『你们看清了吗?为师为何可以破得了这横腰扫棍?正是因为对方一味抢攻,误了防守。所以说啊,祖宗留下的棍法歌诀自有道理,你们还没练到家,自然难懂,只有想明白了,才能算是棍法有成。师弟呀,以后别再胡思乱想了,还是踏踏实实参悟歌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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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华自觉被唐同胜当众羞辱,心烦意燥,独自在城中酒庄买醉。一名年轻男子突然出现,脸带笑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蔡华正要发怒,抬头揉眼一看,吓了一跳,急忙拱手道:『阁下不正是……长生五侠中的四公子柯少侠吗?幸会,幸会!』
正是柯成惺。他微笑回礼,问道:『蔡师傅在此借酒浇愁,莫非心中有为难之事?』
蔡华长叹一声道:『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柯成惺呵呵笑道:『不瞒蔡师傅,你与你家唐掌门之间的恩怨,在下都已知晓。在下有一计,可解蔡师傅之忧,只不过,不知蔡师傅有没有这个胆量!』
蔡华一惊一喜,问道:『请教柯少侠,有何妙计?』
柯成惺道:『唐掌门抱残守缺,不思进取,好好的五郎宗在他手上,是江河日下,人才凋零。反观蔡师傅胸怀抱负,雄才大略,如若由蔡师傅来统领,五郎宗一定大有可为,跻身武林大派亦非难事。既然如此,蔡师傅何不取而代之?』
蔡华惊道:『少侠是说,由蔡某来当掌门?不、不、不行的。门下弟子个个都对师兄尊敬有加,死心塌地,尤其是他两个儿子,更不会服从蔡某。』
柯成惺哈哈一笑,说道:『但若是有我长生门为你后盾,情况就不一样了。实不相瞒,风盟主明见万里,对你五郎宗的事已然知悉,在下这次来就是奉了家师之命,要助你一臂之力的。既然家师如此看得起蔡师傅,蔡师傅,就别再妄自菲薄了。』
蔡华受宠若惊,问道:『风、风盟主也知道蔡某?可是,长生门助蔡某当上掌门,难道……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条件?』
柯成惺道:『在下和家师的想法一样,只是希望帮助蔡师傅把五郎宗发扬光大,莫要埋没了人才。当然了,家师也希望蔡师傅当了掌门之后,能继续和我长生门同一阵线,结成一家,维护武林正道的太平。从此你五郎宗在江湖上大放异彩,指日可待,你蔡华蔡掌门,也就成了五郎宗名垂青史的一代宗师了!』
蔡华听了怦然心动,怯怯问道:『只是,师兄一心想要把衣钵传给儿子,又怎肯乖乖把掌门之位让出?』
柯成惺笑道:『这一点在下早有谋划,只需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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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某个晚上,唐同胜收到了一张请帖,署名正是长生五侠柯成惺。长生门名头大,唐同胜不敢怠慢,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带著两个儿子一同赴会。
来到指定地点,只见此处是一座大宅院,门口灯火通明,有几个长生门弟子相迎。那弟子笑脸行礼说道:『唐掌门和两位公子终于到了,敝门柯师兄已经等候多时了。』
唐同胜回过礼后问道:『唐某来得仓促,不知贵派柯少侠邀我等前来,有何要事?与会者还有什麽人?』
长生门弟子答道:『唐掌门无需多疑,柯师兄只是特意设宴,和五郎宗各位兄弟一聚而已。五郎宗上下今晚都是贵宾,唐掌门的众多弟子们都已到了,请随在下来吧。』
唐同胜大为惊讶,随对方走入院子,转过影壁,只见一个广阔的院子当中,摆了好几座宴席,席上山珍海味,美酒佳餚,一应俱全,五郎宗的三四十个弟子果然都已到齐,喝得正是热闹。
主席上的柯成惺见到唐同胜来到,急忙起身,笑脸相迎,拉著他们坐下。几番寒暄,酒过三巡,柯成惺拉著唐同胜,走到酒席前方,大声问道:『唐掌门,你看这座院子如何?』
唐同胜打量一番,答道:『大院深宅,雕樑画栋,坐北朝南,环境清淨,的确是座好院子。』
柯成惺又问:『这广阔的院子,要是作为练功场,唐掌门觉得合适不合适?』
唐同胜点头道:『正好合适。柯少侠,难道长生门要在此开设武馆?如此则郕州城蓬荜生辉了!』
柯成惺大笑道:『非也非也。唐掌门,这座院子,乃是家师托在下,送给五郎宗的礼物!你们五郎宗即日便可以搬过来,以后各位五郎宗的弟兄们再也不用轮流上场练功了。在下预祝五郎宗从此一飞万里,前途无量,哈哈哈!』
在场所有五郎宗弟子闻言尽皆哗然,喜不自胜。唐同胜却惊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唐某怎敢接受?』
柯成惺道:『唐掌门不必推辞了,家师一向对五郎宗甚是推崇,仰慕已久,只想略尽绵力,帮五郎宗发扬光大,成为我武林正道又一支柱。我长生门以往也正是得到江湖上的朋友们赏脸相助,才有今天的规模。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互相帮忙,乃是常事。唐掌门要是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长生门了。』
唐同胜见一众弟子都雀跃难耐,只好接受,喜道:『如此,唐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柯成惺喜道:『太好了!唐掌门请先入座,家师还有几件事,托在下转告。』他亲自扶著唐同胜坐下,然后再走到酒席前方,笑著朗声说道:『各位五郎宗的弟兄们,家师风盟主多次向在下提及,说这些年来,唐掌门掌管五郎宗,尽心竭力,劳苦功高,是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在下深以为然。然而,风盟主也说了,唐掌门年事已高,也到了应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唐掌门的两位公子,唐呈祥唐呈瑞少侠,一表人材,仪表非凡,本是接任掌门的最佳人选,但是如今却尚嫌年轻,稳重不足。所以,风盟主与长生门,一致推举蔡华蔡师傅,从今日起,接任五郎宗掌门大位!』
众人听了一阵愕然,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何事,便见唐同胜大怒,拍案而起,冷冷道:『柯少侠,你这是何意?我五郎宗谁当掌门,何时轮到外人来置啄?唐某虽然老矣,但还未糊涂,这掌门还当得下去,奉劝阁下,少费心多管閒事!』
柯成惺脸一沉,冷哼一声,说道:『唐同胜,唐师傅,在下适才一番话,已是给足了阁下面子,一片好心,你莫要不识好歹!要是真把阁下的丑事扬了出来,只怕你下不了台!』
唐同胜怒道:『柯成惺!你把话说清楚了!唐某一生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何丑事,你有种便说清楚!』
这时一旁的蔡华走到柯成惺身边,叹道:『师兄,事已至此,你也莫要再强撑了。你干的那些事,风盟主都已查得一清二楚,证据确凿,不容狡辩。眼下这院子裡都是自己人,只要你让出掌门之位,大伙念在一场师徒,必然不会计较。风掌门宽容大度,网开一面,不把此事牵扯到我五郎宗头上,正是他老人家明白事理之处,师兄你莫要辜负了他一片好意啊。』
唐同胜怒髮衝冠,喝道:『我明白了!蔡华,你这卑鄙小人!你勾结长生门,栽赃陷害,要夺我五郎宗掌门之位!』说罢,他怒不可遏,突然一跃而起,抡起长棍,劈向蔡华。
柯成惺最近从风长声处学得了新招,自觉武功大进,正好趁此机会大展神威,正要出手拦截,身后一个长生门弟子却比他出手更快,身形一闪,倏地拦在了蔡华身前,朗声笑道:『有长生门在此,岂能容你撒野?』
柯成惺认得,此人乃是风长声新召进门的五个弟子之一,名叫林咆,模样短小黝黑,抄一口南方口音。师父对这五人推崇备至,吩咐他带在身边,柯成惺心裡早不是滋味,见他出手,正好可以看一看他的深浅。只见他伸手一抄,瞬间握住了长棍,唐同胜排山倒海的棍势突然消失无踪,长棍就像是卡进了石缝一般,动弹不得。林咆嘿嘿冷笑,另一手一爪击出,直取唐同胜胸口,其势凶猛,宛如要把人心脏一爪抓出。唐同胜大惊,身在半空,无法闪躲,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好在这时儿子唐呈祥及早提防,抓住了父亲脚踝,用力一拉,饶是如此,还是慢了一步,林咆手爪擦过唐同胜左肩,竟硬生生撕下了一片血肉!
柯成惺见这林咆武功如此霸道,而且绝对不是长生门的武功,不由得暗暗吃惊,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趁著唐同胜吃痛惨叫,跌倒在地,他开口骂道:『唐同胜!我本来敬你好歹是武林前辈,一直好言相劝,但你竟然想要杀人灭口,掩饰罪责,真是一个卑鄙小人!』他一顿,又向在场众人喊话到:『各位五郎宗的弟兄们,我长生门已经查清,唐同胜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暗地裡却嫖妓宿娼,偷香窃玉,私敛钱财,恃武霸凌,所作所为,实为我武林正道所不齿!此人德不配位,不应该再当你们的掌门!我再说一遍,风盟主和长生门全力推举蔡华蔡师傅,接任五郎宗掌门大位,有不服者,便是唐同胜同党,从此与我长生门为敌!凡是弃暗投明,支持蔡掌门的人,都是我长生门爱惜的忠义之士,为了祝贺蔡掌门接任,每人犒赏白银一百两,以壮行色,并且从此,这座宅院就是你们的家!』
这边唐家两兄弟刚把受伤的父亲扶起,一众弟子本也涌了过来,但一听了柯成惺的话,都纷纷顿住了脚步。什麽嫖妓宿娼云云,熟知唐同胜为人的,都觉得难以置信,明显是欲加之罪,夺位才是目的,但下半句话却说得清楚,一边是与长生门为敌,另一边则是荣华富贵,不由得却犹豫了。只有三四个有血性的弟子,聚到了唐同胜身边,怒骂著蔡华欺师灭祖。唐同胜听见柯成惺对自己的污衊,盛怒之下,血气上涌,一口气喘不过来,竟气晕了过去。两个儿子见状大惊,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只好撂下狠话,抱起父亲急急离去。
柯成惺任由他们离开,只是拱手对蔡华喊道:『在下祝贺蔡掌门,今日清理门户,荣登掌门之位,祝蔡掌门从此带领众弟子,把五郎宗发扬光大!』
众弟子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跪下喊道:『拜见掌门,祝贺掌门!』其馀的人眼见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只好照办。蔡华呵呵大笑,乐不可支,又一番寒暄后,柯成惺让大伙回座继续喝酒,众人战战兢兢,本来的好酒此时彷彿也变得苦涩。柯成惺开怀大笑,又说道:『好呀,好。蔡掌门,如今你当了掌门,家师吩咐下来的事,在下只好交给你去办了。』
蔡华呵呵笑著道:『风盟主对蔡某和五郎宗有再造之恩,正愁无以为报,有何吩咐,蔡某义不容辞,柯少侠请说。』
柯成惺道:『如今江湖上邪道猖獗,前有铁剑门,后有南宫山庄,都是前车之鑑,我等武林正道,必须团结起来,才可抗御。常言道,蛇无头不行,江湖上的朋友赏脸,推举了家师当盟主,在下亦与有荣焉。不过,家师认为,江湖上门派众多,规模不一,有些门派过于弱小,比如贵派,倘若歹人突然来袭,我长生门鞭长莫及,只怕难以相救。每思及此,家师都要连连叹气呢。』
蔡华问道:『风盟主想得对,确是难办。不知盟主有何良策,可以教我等?』
柯成惺笑道:『办法也很简单,只要把江湖上的这些小门派,尽数併入我长生门麾下,团结成一家,歹人势必投鼠忌器,不敢乱来。所以,盟主有令,从今以后,你五郎宗就是我长生门的一个分舵了!』说完,他手一挥,几个下人抬出了一块匾额,匾额上蒙著红布,柯成惺示意道:『蔡掌门,请吧?』
蔡华听了柯成惺的话,心裡已是七上八下,此时硬著头皮,上前扯下布条,只见匾额上赫然写著『长生门郕州五郎分舵』九个大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叫道:『柯、柯、柯少侠,这、这、这是要灭了我五郎宗的名号?那怎麽能行?』
柯成惺脸色一沉,冷冷道:『蔡舵主,你这是什麽话?长生门赠你宅邸,帮你清理门户,立你为掌门,你适才还口口声声说大恩无以为报,现在难道是想过河拆桥,违背盟主,与长生门为敌吗?』
蔡华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惊觉,原来自己早已鑽入了柯成惺的圈套之中。此时长生门弟子个个怒目相视,自己的弟子无一人敢作声,甚至偷偷幸灾乐祸,等著看好戏,想到五郎宗百年基业,竟毁在自己手中,他心如淌血,但却已无力回天,只好长叹了一口气,垂头含泪说道:『蔡某……蔡某尊盟主命。』
柯成惺冷哼了一声,继续道:『除了你五郎宗以外,还有许多门派都将会併入我长生门。得以加入这个大家庭,是你五郎宗的荣幸。蔡舵主,在下奉劝一句,风盟主之命,你可要认真执行,莫要阳奉阴违,蚍蜉撼树。想那南宫山庄,高手如云,只因受了邪魔外道的迷惑,公然与正道为敌,还不是一夜之间被我长生门灭了?你最好以此为鑑,好自为之。』
蔡华连肠子都悔青了,他就像被人在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痛苦地蛐蜷著身子,跪倒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