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九徽雪菴伏影近
你还怕黑啊,走,我带你去看看人心。
————【九徽君】秦雪菴
【九华·离魂峡以北·雨夜】
离魂峡,魂魄飞;生魂至,死魂归。
夜,有风,细雨,红纸伞。
路,有印,远迹,赤色裳。
平日里的离魂峡是一片荒凉之地,在久远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处世外桃源。钟灵毓秀,飞禽走兽尽皆生活在此,无忧无虑。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的生机断绝,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均无法在此生息,如今,只有枯败的死树和铁灰色的灌木丛印证着曾经的景象。
南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长袍,举着红纸伞,在雨夜的离魂峡,宛如一道妖艳的幽魂,看似平常的步速,却急速掠过路途,抵达今天的目的地——离魂峡以北的禁地入口。比起背后离魂峡的生机断绝,禁地更是一副让人生畏的破败景象,满目疮痍,残垣断壁。这里曾经是血衣楼的密地之一,却在一战中毁之一炬,随着旧青龙会的覆灭,血衣楼势力的全面收缩,此处密地更加的晦暗阴冷,人迹罕至。
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废墟,目光平和,世人只知此地隶属血衣楼,那也是一个强大且神秘的组织,时任楼主薛无泪靠其擅长的血衣重生大法令江湖人士忌惮不已,明处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暗藏深处,伺机而出的致命血爪。然而,谁又能想到,在这已经令江湖瞩目的地面建筑群下面,横亘在血衣楼—离魂峡—禁地这一大片区域的地表之下,有一片鲜为人知的更加庞大的地宫建筑群才是隐藏在海平面之下的巨型冰山。
他踩的地方是整座地宫群核心区域的入口,垂直于脚下数百米的地方——————
他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孩童的自己,跟着一大群同龄的童男童女,走到这里,抬起稚嫩的小头颅,看着眼前堪称仙境的景色:似九天银河落下的金色光河环绕头顶,提供给这处庞大地洞永恒的光源,而在视线极尽处,静静矗立着一座庞然巨物,如同远古凶兽般盘踞着的宏伟建筑,依稀可见无数的小人在凶兽“背部”的亭台楼阁间有序迅速的来来回回,给这座庞然巨楼梳洗着晨曦的灰土。
自己的周围成纺锤型站立着侍女,统一制式的服装装饰,素白色的长袍,双手交叉腹部,微微垂头,表情严肃,而在远处有着一行人走了过来,不见她们怎么样挪步,却如同蜂蝶一般,翩翩然来到了这次新进的孩童之间,并没有寻常的开场白,介绍一下背景资料,而是如同逛街边的小摊般,随意的在孩童之间穿梭自如,而孩童之间的间隙对她们而言如同脚下的这条宽阔大道,数息之间,这行人回到了不远处,分列而立,南溟总觉得刚才有什么东西扎了自己一下,下意识的摸摸自己后颈,引来那行女子无声的讥笑。
这个时候,从远处影影绰绰间,走来一位妆容华贵的女子,视觉上的踱步,实际上的急掠,在她的身上毫不矛盾,身穿的是大红色的宫廷礼服,点缀着金色的曼陀罗,脸上的金色面具铺染了一朵妖异的血红曼陀罗,整个人的气场极强,自然而然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随后侍女和刚才的女子都不免的低下了头,避免直视,而孩童也大多因为无形压力寂静无声,低下了头,而南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看着金色面具下那双冷漠的眼睛后,此生就注定与此纠缠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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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又是一年了。”南溟举高了伞,让一点雨落入伞中,闭起了眼睛,清冷的雨水混杂着呼啸的风声入耳,让他有了片刻的宁静,“祝君小丫头,既然也来了,就出来吧。”而在南溟身后的枯木间,走出了撑着红纸伞的小孩子,长着一张惹人怜爱的娃娃脸,湛蓝色的长袍穿在他瘦弱的身子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感,他却无动于衷,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南溟:“溟哥,每年你都是最早来的。”
“呵,我倒是希望那一次自己也是第一个到的。”听到南溟口中的苦涩,祝君也不免握紧了伞柄:“那一次,我们都有错,你不必一直替我们承担。”南溟无声的笑了笑,对祝君招了招手。祝君走了过去,和南溟并肩,看着已然废墟的禁地,耳边甚至还回响着当年他们三人的怒吼:“别管我们!!快走!”鹤林、明忠、晏纯,为了掩护其余人的安全撤离,甘愿断后,与数倍于己的敌人一同葬身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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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君看着眼前的废墟,无悲无喜:“溟哥,我们的过去已经在这里被彻底埋葬,你还是不愿意放下吗?”南溟的指节发白,声调依然平淡:“你不也和我一样吗?咱们都是属于过去的幽魂,我们不属于这个破败的世间。”祝君看着南溟冷峻的侧脸,回想起当年的温暖岁月,那如同头顶金色银河般的和煦怡人,却在那几日被天降的黑暗彻底断送,他喃喃的说道:“可是,主人她......”南溟轻笑了一声:“祝君,你我也寻了七年了吧,我依然不知道秦....主人的丁点消息,那一夜突破地下的重围后,在出口,鹤林的拳、明忠的萧、晏纯的刃,都为了掩护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身亡命殒,我亲眼看着他们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神被死亡吞没,我却没有时间难过,因为就在我们站的位置,还有好几层的包围圈。”
南溟让祝君收起了红伞,共撑一柄,他的身子很凉,他的话语很冰,但是在祝君的耳里,却是熟悉的温度:“他们究竟是谁?为何会想要彻底地铲除我们?而且呈现出来的实力要远胜我们?”南溟的手搭在祝君肩上,二人往回走了起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明面上的血衣楼就是我们最大的屏障之一,而且‘大人’们的任务选择都是非常谨慎的,我们这种组织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与其他组织的合作也都是互执把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七年前的浩劫,对手的行动方案分明是掌握了组织的名册,所以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进行精准袭杀,在外执行任务的人员,连我都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残丁,而在地下的几乎全军覆没,连组织高层也被彻底格杀,若不是主人,我们早已被埋七年了。这个仇我一定会报!”祝君看着南溟吐出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平和,但是祝君却不免的打了一个冷战,他太了解南溟和他的夫蒙剑了。
祝君指了指山脚处的一间茅草屋:“去那里避避雨吧,顺便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南溟看了他一眼,转了方向来到茅草屋里,看着祝君一如往年的从怀里掏出各种尺寸不一的银针,一会后,南溟的额头上已经有一层细汗密布,而他体内的戾气也逐渐平稳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看着银针的祝君,淡淡一笑:“这七年辛苦你了,每年都需要你的银针调理,我的暗伤差不多痊愈了。”祝君摇了摇头:“咱们之间,不必感谢,要不是你执意去寻查,半年之内就可痊愈,却足足拖了七年之久,溟哥,问一句不当问的话,如果一直没有找到主人他们,你该怎么办?”祝君一边收针,一边看着南溟的眼睛。
在晃荡的烛光中,南溟低了低头,将眉眼隐藏在阴影之中,顿了一会,说道:“一人一剑,独身前往。”祝君把手放在了南溟的肩上:“这次带我一起。刚治疗完,我去煎药,你休息会。”南溟刚准备应声,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半边麻痹不能动弹了,看着已经转身过去准备煎药的祝君,南溟的语调第一次有了波动:“祝君,你。。。。”祝君从怀里掏出一包药剂,倒入已经准备好的药锅中,转过脸,眯着眼睛微笑的说:“怎么了,溟哥?”下一瞬间,南溟从还算正常的手臂甩出了夫蒙剑,却被眯眼微笑的祝君轻易躲过:“溟哥是想与我比试吗?这里太小了点吧。”
南溟强忍着体内逐渐蔓延的麻痹感,直盯着祝君的眯眼:“你不是祝君,你究竟是谁?”祝君又开始拿出了收回去的银针,看着针尖处的一点幽紫,谓自叹道:“我说过了,药量不足,现在怎么办?”茅草屋的破门被人一脚踢开,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面具男走了进来,看着已经大半身子麻痹瘫坐的南溟,面具后传出一声冷笑:“药剂再多就被污染了,组织是不想要劣质品的,我们钓了七年的鱼,有点钓不动了,还是换个鱼饵吧。”祝君仔细的擦拭着沾有幽紫的特制银针,神情专注,比起已经丧失鱼饵价值的南溟,这可是自己吃饭的宝贝,自然更加值得认真对待。
看着一步步逼近自己的面具蓑衣男,南溟自嘲的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察觉到异样的祝君面色一变,急速拉着面具男逃出茅草屋,而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撕碎了茅草屋,将在屋外包围的数十人都震翻在地,无数细如牛毛的钢针收割着在场的一切生命,夜雨冲刷着热气腾腾的鲜血,渐渐冷却。
过了好一会,雨渐渐大了起来,满地的尸体中,有两具的尸体被人推了起来,倒在一旁,背部是如刺猬般令人心冷的致命钢针,祝君和面具男也没有了刚才的淡然,身上总算是没有致命伤,但也被无处可避的钢针划出了满身伤痕,衣衫褴褛,甚是狼狈。面具男早已脱掉了面具,指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茅草屋:“南溟就是这么的疯狂吗?连自己的命都这么果断的放弃吗?”祝君咳了一口血,理顺了紊乱的真气:“回去后你向组织解释吧,你们的杀气太明显了,而擅长奇门遁甲的南溟是不会这么死的,走吧,这里会有人来处理的,南溟的鱼饵没了,咱们还有其他的。”
细雨已经成了滂沱大雨,在茅草屋的地下一米,浑身虚弱的南溟现在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了,这次用了替身俑才堪堪躲过一劫,但是那个和祝君外貌酷似,言行举止都无二的假祝君究竟是谁?而就在他眼皮沉重,意识消失的瞬间,他的头顶出现了一朵红色的纸伞,还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九华·嘉荫镇·清晨】
——你真的要为他而去吗?
——我只有他了。
——(心中默念)你还有我。
南溟的脑袋很重,记忆现在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他记忆深处的雷区一个接一个的轻轻划过,结痂的表皮开始渗出新鲜的血液,如此的芳香,如此的致命。
记忆中那道已经远离自己的淡红色背影,鲜红色的伞迹,最终被如墨的雨夜吞没,自己伸出冰冷的手,却发现已经是一截枯骨,自己的视角是过肩的,然后看到是一颗只有几缕白发的骷髅头,空洞的眼窝中闪着点点红光,然后骷髅脸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醒了。
再寻常不过的农舍屋顶,忽闻鸟鸣的清脆叫声,自己的身上也只有一身抹肚,想起身查看却发现浑身酸痛无力,努力回想自己晕倒的那个片段,依稀记得是一把红色纸伞,继而昏昏欲睡。
南溟是被额头上的冰块惊醒的,口干舌燥,酸涩的双眼,从未有过的虚弱感,每次的自替身不会有如此严重的后遗症,这次到底是怎么了,这个时候,房门嘎吱一声,南溟闭气,然后精神高度集中,先闻到一股很熟悉的体香,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然后就是一双手的触感,拿掉了额头的冰块,温柔的放在额头上,然后又放上了一袋新的冰块,接着就是和旁边的人低低的说着什么。
他无法保证旁边的人是不是盯着自己,但是体内的虚弱真气也正在努力的汇聚起来,准备随时暴起,至于能换掉几人,听天由命吧。
“小君,你的药怎么还没有见效?南溟应该醒过来了啊。”
“主...啊不,雪姐姐,小君的剂量已经是最大值了,再加怕是对南溟造成不可逆的隐患,你先出去吃点饭吧。”
什么?!小君?雪姐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南溟发现自己的内力开始短暂的恢复了,自己也许还能再用一次爆天星,然后听到他俩的声音就在不远处背对着自己时,南溟突然暴起,手指间流转的红色光芒仿佛吐信的毒蛇,一触即发。然后瞬间哑火。。。。。
“主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伴随着主人责怪的神色,以及最终得见的祝君不好意思的挠头,暴起的南溟被体表的银针瞬间制服,重重的向后跌倒在病床上,这次,他是真的昏死过去了。又是一天————
这是一片世外桃源的小山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被绷带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南溟只有一副面孔看着旁边的主人和祝君,找了数年,最终却是如此的机缘巧合。“所以说,那天你是在远处的密林中看戏?”南溟听了祝君的好大一番解释后,瞥了一眼,“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你南溟哥哥被那个假冒你的废柴围攻?如果我没有这一发保命的自替身呢?”
祝君嘿嘿笑着,摆了摆手:“我还不知道南溟哥哥的本事吗?你是在示弱,好引出背后的大鱼,我都看出那是假冒的,南溟哥哥法眼如炬,自然一眼看穿,别生气了,伤口又要开裂了。”南溟忍住胸闷的不适,对着祝君这种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做派,自己也无可奈何:“你和主人到这里多久了?为什么没有一点的音信,这几年我找的你们好苦。”
“是我让他不要去找你的。”秦雪蓭走了出来,递给祝君新的药膏,让他给南溟换上,“当时我们被迫四下逃亡,隐姓埋名。【令仪宫】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其实对我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南溟摇了摇头:“不是的,主人。在我们几个人的眼里,【令仪宫】有了主人才有了温度,当年的我们兄弟几个陆陆续续的到了主人的阁楼内,才有了做人最起码的尊严。”秦雪蓭淡淡的笑着:“我还记得你有一次舍命保护祝君的样子,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从前他也是毫无顾忌的去保护弱者,他的眼里没有胆怯,只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祝君给南溟换好了药:“在这里就没有主人了,跟着我叫雪姐姐就行了。感觉雪姐姐越来越有姐姐的气质了。”引来秦雪蓭一阵欢笑:“是的,南溟,就跟小君儿一起叫我雪姐姐就行了,再也没有【令仪宫】的大宫主了,只有一位平凡不过的雪姐姐。”南溟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一时还无法轻易改口:“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就称呼主人为雪姐了。”秦雪蓭嫣然一笑,让南溟也呆了一呆:“那么雪姐不曾想过恢复【令仪宫】的威望了吗?”
秦雪蓭摇了摇头:“以往有【血衣楼】做掩护,现在【青龙会】刚被八荒荡平,属于百废待兴的阶段,我们现在出头无疑是最大的目标,而且既然那股神秘势力不想让我们公诸于世,自然也有后续的对策阻止我们死灰复燃,其实我早就厌倦大宫主的位置了,每一天每一句都有专人指点,活着就是一具傀儡。”
南溟祝君都没有接过话茬,秦雪蓭知道【令仪宫】的余威仍在,多年的洗脑也不会急于一时,她抄起了门口的背篼,对着祝君说:“照顾好南溟,我再去后山采一些草药,这样伤势能好的更快些。”说完便走远去后山了,等到秦雪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径小路尽头,南溟才问出了疑问:“我都不敢认现在的主人了。”祝君点了点头:“主人她将一切的苦果吞入腹中,虽然脸上已经放下了过往,但是往日高高在上的一宫之主,掌握半壁江山的庞大势力,怎么可能轻易放下?最近一段时间,主人天天早出晚归,问也不说,我有点担心主人。”
【九华·叠岭·清晨】
叠岭,位于九华的西南角,之前因为嘉荫镇也算是一个浏览的好去处,然而随着山脚下嘉荫镇的覆灭,这里也渐渐的人迹罕至,进而登山的小路也被青苔慢慢吞没,被绿荫遮掩,只有依稀可辨的大致方向弯曲的指向山顶。
秦雪蓭轻灵的如同谪仙,不见起落,向山顶极速接近,在半山腰的一小块空地瞬间停步,静等了片刻:“还想得天黑好乘凉吗?”在远处掠过一个身影,只是一身普通的农夫打扮,还贴心的扛着锄头,能看到锄头上还有新铲的黏土,这一副滑稽的样子逗笑了秦雪蓭:“每次你非要逗笑我才甘心吗?”来人中年面孔,下巴一圈轻微的络腮胡,神色也做了特别的伪装,这个乍一眼真的是个农夫。
宁不争放下了锄头:“不打扮这样混不过耳目,这是你要的情报。”秦雪蓭收过了情报,说道:“这几年你辛苦了。”宁不争笑了笑:“我印象中的大宫主可是从不会夸奖下属的,大宫主一切保重。”秦雪蓭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江南龙首山覆灭一事,江湖上有什么波澜吗?”宁不争苦笑道:“还能怎么波澜,自然是人心惶惶,绝对的武力威慑到了一定程度,江湖上就只有恐惧的份了,听闻江南地区的势力拼了命的往外逃命了,生怕下一发这种毁天灭地的武器给自己的地盘来一发。”
秦雪蓭的面色有点沉重:“我们争了一世,最终都是为朝廷做了嫁衣。我们都是棋子,都只是工具罢了。”宁不争沉默了一下:“大宫主,就像我说的,对龙首山的武器威慑大于实际伤害,虽然实际伤害我们无从得知,但是这也是朝廷发出的一记重响,以后的日子会更加的艰难,朝廷是不会坐看江湖势大的。”
看着远离的秦雪蓭,背后遥遥的跟着数道黑影,宁不争扛起了锄头,看着嘉荫镇的方向,一声轻叹:“大宫主,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