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把剑,与那‘缎’同炉而出,文华盯着剑身久久出神,他已在程府住了三天,也看着这把剑看了三天。
往事如烟,已随风去。文华站起身合剑入鞘。
该离开了。
最近雨露的表情很不自然,与往日的活泼开朗截然不同,面对文华的关心,她又极力掩饰。直到今天,文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雨露今天没有出来吃早饭,直到中午她的房门还是紧闭着。
听到文华越来越急的敲门声,雨露一阵紧张,因为--她失明了。
那日文华从白马寺山崖掉入标江水中,雨露也跟着跳了下来,水流虽不湍急,但是水底泥沙浑浊,雨露为寻文华在水中找了好久,一双眼睛也被江水染伤,加上在岸上长时间的痛哭,眼睛便渐渐地模糊起来。
她不想让文华知道,她也不想因此变成累赘使他再次离去。但是如今却再也掩饰不住了,当她今早睁开双眼时,什么都看不见了,雨露反复的将眼张开、闭上、张开、闭上,黑暗之中依旧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摸索着为文华打开门,却始终不敢抬起头。
“雨露,你到底怎么了?”文华拉着她坐到屋内的桌子旁,他隐隐感觉到不会有好事发生。
良久之后雨露抬起头,眼神空洞的面向他“我看不到你了,文华,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她那颤抖的语音,犹如晴天霹雳砸在文华身上,一时间愧疚、自责、伤感都化作利刃刺痛着他的内心深处。
当时余祈明老将军病卧床前,将雨露托付给自己。如今西北军消息难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而雨露却受了此般折磨。
一道身影跟随自己落入标江。文华终于想起当时那人就是雨露!
仓惶与惊恐
文华背起雨露,去全城最好的医馆,但是这种一点东西都看不见的失明症状,谁也没有办法。
“文华,虽然我看不见东西了,但是我也能自己走路的,你将我放下来吧我……”直到现在雨露还故作坚强。
那个鲜衣怒马的女子,此刻仍是为着文华着想。
文华痛心之余深深地知道,他不会再丢下她了,不论什么时候。
直到多年后雨露病逝,文华都一直坚守着这个承诺。
文华带着雨露离开了程府,他向程鑫告别时也将那封写给若烟的信交给程鑫。程鑫看着文华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心中不免连连惋惜。
文华仰望天空长叹一声“文华奔走一生,至今未有过安稳日子,今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来看望程老先生!替我向程老先生问好”
冰雪渐渐消融,和风徐徐,日头斜打在文华肩上,却如芒刺背。世事大同小异,感觉不过如此!
“何须再四处奔走?哈哈,看来我来的正巧!”身后易安牵马悠悠走来“兄长怎不在次多住几日?”
看到易安到来,陈芯娇呼一声“陈郎!”易安与她两手紧紧相握,情意绵绵。
然而文华却高兴不起来,只好低沉不语,但他忽然想到陈易安精通医道,当初自己这条命就是他救活的!文华倏地抬头满眼皆是求助之色。
易安脸上笑意凝住,他看出文华神情不对。“怎么了?”
文华飞步上前接过易安的缰绳“快看看雨露!”……
几人又重返府中。
仍旧是昏黄的灯光,满屋的沉重之意,不过躺在床上的换成了雨露,侍立在一旁的变成了文华,但陈易安此刻却更感棘手。
“……此疾之势,已如刀剑刺目,无医治之法!”易安摇着头,苦着脸说道。
似乎知道结果一般,文华脸色始终黯淡,他转身去拿行囊与宝剑。
易安一把抓住它“兄长!我知五台山有一种明目神通,或可一试!”
文华扭过头,眼中似是重新燃起生机。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五台山在何处?最好连夜前去,否则又失良机!”
易安也打起精神,从江南道至开封城的颠簸路程,他一个文弱书生强忍住疲惫。易安转头看向程芯,他此次来此,专为她而来。
程芯脸色温柔朝易安点了点头,心中虽有几分不情愿,却仍是说道:“医治雨露姐姐眼疾为要,你早去早回”说罢已红了眼眶。
易安站起身刚要开口,文华抢先说道:“此事一过,我便为你向程府提亲!”
一着急起来,文华便露出焦躁性格,易安哑然失笑。几人套好马车奔向五台山
……
并州,欣阳,五台山。
月明星稀,天空刚刚放出一道曙光。易安旁观四处景象,只见奇峰灵崖,山顶披着蒙蒙云雾。禅声悠扬,焚香之气远飘山林,初临其境,顿觉天高云淡。
文华易安连夜赶到五台山,马车之上雨露坐在箱内。
易安指着前方龙泉寺说道:“这里就是,雨露的眼睛能不能治好,关键在于寺中愿不愿意将‘望海经’借予我等。
寺前一片池水,满塘青莲浮浮沉沉,一条石桥搭在上面。文华上前扣敲寺门。
寺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位青衣僧人。
易安上前施礼“在下陈易安,与我兄长文华前来拜访了利大师”
了利就是这龙泉寺中的方丈,他的师兄就是少林寺前任方丈了阳。
青衣僧人似是听说过陈易安的名字,当下双手合十“原来是陈施主,几位请进,我去禀报方丈!”
进了寺中,文华搀扶雨露坐在前厅大堂之中。
没过多久,一位高大僧人放步走来“贫僧了利,有幸见过陈施主!”了利一张红紫脸膛,威而不怒。“陈施主所做善事,利国利民,胜造七级浮屠!”
易安还礼,直接说出来意“方丈,易安此次与兄长前来宝寺,是为解小妹眼疾之危”说着他带着雨露坐到了利身旁“还请大师出手相助!”
了利微微皱眉,他上前翻开雨露眼皮,观察到雨露瞳孔已然涣散。了利口念佛号“阿弥陀佛!陈施主精通医道,应该知道此双眼睛绝无医治之法!”
易安苦笑一声“正因如此,小生才会带她至此。希望方丈能将寺中‘望海经’借之一阅,去其魔障”
听闻此言,了利脸色沉了下来,一口回绝道:“望海经乃我寺不传之籍,陈施主还是另寻它法吧!”
易安知道这龙泉寺寺规甚严,当下哑口,不好再说什么。
但是站在一旁的文华却跳将出来“方丈,既然寺中有医治之法,为何不能借给我等?
了利站起身,言语铿锵有力“此事不必多言,寺有寺规,望海经绝不可能交予你等,更何况是一位女子!”
说罢,了利起身,目光停顿在三人身上片刻,扭身便走。
“慢着!”此时文华内心焦急如焚,他见了利如此绝情,已生起一股怒意。几人辛苦至此,又看到一丝机会,文华绝不会轻易离开。
他目光凝聚如刀,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治好雨露的眼睛“既然龙泉寺不近情面,文华只好出手得罪了!”
话说道此处,已经撕破了脸皮。
文华此刻完全失去了理智,易安在旁连连相劝。
“你这是在威胁老衲?”了利冷笑一声,双手攥拳,眉目中有了些许怒意。
文华神色冷清,也不多言,直直冲向堂后藏经阁。
“放肆!”了利见文华果真动手,当下横身当住文华。一个飞身硬闯,一个铁臂相拦。
面对了利雄伟身材,文华纵身疾趋,脚步极快。一拳擦着文华的耳根,拳风刺面,文华快速转身两臂并排护住胸前,了利的第二拳打在文华双臂之上,文华脚底贴着地面擦出去一丈之远。文华虎目而立,出拳向了利击去。
了利大拳如崩山之势,一拳砸下,文华闪身躲过,又一拳横向捶来。文华一心速战速决,当下全身一叫力,衣衫鼓气受住一拳。文华被这一拳打的身子一歪,他却趁机两掌相对,脚步如同扎在地板之上,环住了利宽大腰身,随即步履扭转,脚下一拌,将了利摔了个猝不及防。
了利飞在半空中,丹田下坠,倒立住身躯,文华逼身跟上,一抬脚踢向了利撑地手掌,这一脚利害之极。
正要得手之时,一只脚缓缓踏出顶住文华一击,紧跟着一个灰布僧衣的老和尚夹在文华了法中间。
文华左拳右掌出招干干净净,谁曾想那老和尚恍若未动,却双手扣住文华一拳一掌,文华用力往回撤,憋红了脸可却动不得半分。
老僧笑道:“小友何必如此?不如坐下来好好一叙”
他放开文华双手,文华倒退两步,脸色忽青忽紫。了利这时站起身,他眉头猛然抬起,随即脸色凝重,低下头冲着老僧施礼“师叔!”
易安在一旁,暗自忖想“此人是了利的师叔,莫非就是那传言在五台山内枯坐百年的高僧‘虚远’若论辈分恐怕此人在佛家弟子中称祖也不为过!”
看到这老和尚白头长眉,满目慈悲泰然自若。文华心知自己理亏,抱拳说道:“大师开恩,万望借得寺中望海经!”
虚远呵呵一笑:“非是我寺不愿拿出望海经。佛度众生,既然几位前来,老僧便破例一次!”
虚远看向雨露:“自建寺之始,我寺便有一条清规:‘寺中之典籍不得外传’。而老衲想到一个万全之策,不知这位女施主愿不愿意就此遁入佛门,当然就可以观阅望海经了!”
大堂之上一时再无声响,文华也呆然望向雨露。
雨露决然摇了摇头,她性情刚烈,何况只是丢了眼睛,就算是丢了性命,她也要和文华在一起的!雨露眼眶湿润,潸然泪下,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文华长叹一声,他颓然跪倒在地:“方才是文某扰了寺内清净,既然如此我等便告退了!”说着他牵住雨露的手准备离开。
虚远唤住几人“我独隐深山多年,今日与三位相见便是有缘。老衲愿献薄力,虽不能治其痊愈,也能还其一丝光明世界!”
这位得道高僧扶住文华再次下跪之躯,看着文华与易安慈声说道:“了利去准备禅房,尚有空余时间两位随我入佛室一叙!”
文华扶着雨露去做准备,易安先随虚远而坐。
“陈施主的事迹,老僧在山林之中也闻得一二,实属功德无量!”虚远看向易安,满是赞赏。
易安躬身施礼,他知虚远佛法高深,谦声问道:“学生求学数载,世间善恶是非之道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虚远仍旧泰然自若:“人生不过弹指百年间。活成一个对的人、好的人,比活着本身更重要?”
易安陷入沉思。多年前,他负笈游学,寻求读书为了什么,后来他又远游江南道,又开始纠结是非善恶。
然而此刻却豁然开朗!
房中燃起油灯,易安退出门外,换过文华与虚远相对而坐。
看到文华眼角的沧桑与他极力隐藏的悲情之色,虚远叹声言道:“文华小友似是遭遇坎坷磨难颇多!”
文华忆起往事,脸色更加难堪。
“小友穷极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问直逼文华内心。他思索半晌终于苦笑一声:“我从来不知想要什么,也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山顶之上,传来阵阵钟声,荡人心魄。
虚远面相四野:“小友不若皈依佛门,跳出红尘”
文华站起身“文华凡人之躯,难道真的能逍遥自在?与其那样无牵无挂,不若此般更苦、更累一些!”
空室之内,只见虚远端坐蒲团之上,口念“阿弥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