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英九年末,也就是文华离开程府踏上西北之行的第二年,冬。
开封城,程府。
一身白香云棉布大袄,外罩兰紫色狐线斗篷,若烟站立在一棵梅树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萧条景象愣愣出神。
昨夜朔风呼啸,风打窗门,若烟几度被那历历风声惊醒。孤身躺在床上,右手紧紧握住身边冰冷剑鞘,再难入睡。手指摩过剑柄上那个‘缎’字,指尖来回划过,若烟凝动双眉,眼角微微湿润。
府上人都说今日将有大雪,可是若烟却没等到一片雪花。
三两朵白梅随风飘落,若烟轻轻抬手接住。梅花相映,那张粉妆玉琢的面容,眉如远山,目有流光。
若烟抬眼望向天边,依旧是一片飘渺。她轻轻叹了一声,在这世间有些东西等是等不来的。
既然如此,也只好如此,如此又怎样?!
女子忽然转身向房中走去,一下子伏到桌案旁,若烟提起笔又放下,反反复复。脑海中那张带有清爽笑容的脸庞离自己越来越远。若烟目含泪珠,颤抖着手写下一封留给文华的信。
程府再不能呆下去了,若烟只是带了几件随身衣物,写完信便直奔程芯的屋子。她没有去见舅舅程先堂,她怕忍不住哭起来,她不想再流眼泪。
程芯打开门先是一呆,她看到若烟红着的眼眶,随即问道:“姐姐这怎么了?”
若烟朱唇微启:“我在府上已停留太久,呆的太闷想出去走走,舅舅那里你替我去告知他一声,来日我在来看望你们。”
看到若烟背着包袱,手提宝剑,陈芯知道她要远走了。“若烟姐姐!可是哪里住的不惯或是家中有人欺负你?”
若烟摇了摇头,她握住程芯的手:“我自幼行走四方,一身江湖气息,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程府终究不是我的归宿!”
“你还是要去寻找祥云剑的下落?”程芯柔声问道
若烟点了点头。
“那文华哥他……”
说道此处,若烟睫毛轻抖眼中蕴过一丝伤感,她从怀中掏出一封纸信递给程芯:“等他到程府时,你把这信给他。”若烟别过头去,情绪起伏地说道“……从此我的生死,与他再无干系!”
程芯瞪大眼睛,茫然接过信,呢喃声声,再次挽留。
若烟拭去眼角泪珠,眼神坚毅:“莫在留我!叫舅舅只管放心,若烟绝不会行无智之举。”……
就这样,一匹快马,马上一位耀如春华的女子,告别了程府,也告别了她的前二十年的人生。
出了开封城,若烟北上去往冀州。
途中路过唐水镇。若烟拉住马,目光远眺那两座高山,应该是红豆山。回想到自己最后一次离开百花村时,那种失去亲人的悲痛,那种无力之感,正如一把利刃穿心而过。若烟狠下心来拨转马头离去。
若烟回到了家,回到了那个院子中有着自己母亲小小坟包的家。下了马,若烟倒头便拜,随后哭的泣不成声。望着院子中狼藉景象,若烟五年前独自离开,如今又独自归来。
可能以后还要独自一人。她在母亲坟前发过誓,找到父亲的下落与祥云剑。
既然没有人愿意帮助自己,那我若烟便凭自身之力!
若烟朝着院中的母亲重重叩了三下。
流下了平生最后一滴眼泪。
……
天寒地冻,冷风吹的若烟身上斗篷高高扬起。她骑在马上,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若烟扭头看向身后,一直有两匹马跟在自己身后,她看不清马上两人模样,但那两人似乎跟了自己许久。
胯下踏雪乌骓奔跑到一座断桥之旁,若烟忽然翻身下马,手按宝剑崩簧,双目死死盯住后方。跟着若烟的那两匹马眨眼而至,马上一男一女,男子面目沉稳、身形粗壮,女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隽丽面容。
那女子露出惊讶表情:“若烟,果然是你!”
若烟看到此人心中一喜:“姐姐,原来是你!”
原来马上一对情侣乃是白照与冷无香。
冷无香下马拥住若烟:“方才我见你驱马驶过,便隐隐猜到会是你,但多年未见倒也不好相认,只得紧紧跟在后方”冷无香见到若烟独自一人便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文华呢?”
若烟神情一淡,看了眼白照,幽然说道:“他去了西北……”
“果然去了西北边军”白照了然,因为那封推荐之信是他写的。“不过听说西北战事屡屡吃紧,恐怕他的日子不太好过!”
文华自幼骄躁任性,无论到了哪里都会争强好胜,行军打仗都是真刀真枪,况且北方蛮族凶狠残暴。一想到此处若烟担起心来,深怕文华遭遇不测。
不过这些与她都没什么关系了。
若烟转过头对白照问道:“兄长览过九州名剑,可知‘祥云剑’?”
白照扬眉笑道:“祥云剑乃天下第一剑,武林中谁人不知?此剑琉璃剑鞘,剑体纯粹,锋芒无匹!听说若长山隐匿江湖,这把剑也随之不见踪迹。
说道这里,白照恍然,若烟正是若长山的女儿。他皱眉说道:“不过,听闻此剑最近倒是有了些消息传出”
若烟细眉上挑,神情激动,等着白照下言。
“据说那人自言若长山的亲传弟子,‘七剑影’随之身旁,此剑一出,便是武林盟主……”
若烟听完白照所言,转身跨上马,对冷无香二人抱拳道:“如此若烟便心中有底,姐姐,我们来日再聚!”
冷无香观到若烟异如之前,每每说道文华她都避之不谈。那日在寨门前,文华拼死救若烟曾感动冷无香。但是感情之事谁又能够说的清?
“就此告辞!”若烟看着冷无香和白照两人此刻终成眷属,心中隐隐作痛。
曾有一人,同样也对她无微不至!……
从此之后,一道倩影,穿梭于杂然的人群中、遥远的山水间、寂寞的风雪里,再难看到她回头。
有些刻骨铭心的事儿,偏偏在念念不忘中,渐渐被忘却。
直到有一天。
华阴县,渭阳渡口,黄河水浪滔滔。
李记钱庄,偌大的钱庄内三人冷笑连连。
“李老板,既然我‘三只金手’降不住你,我身边二位的面子你可得给些吧!”说话之人是渭阳渡口的船老大何金顺。
那掌柜也是有些本事之人,钱庄内请来的保镖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此时却哑了火。李掌柜额头冒出些许冷汗,若是光凭何金顺这一干势力,李记钱庄还真不怕他!但是何金顺身旁的这两人自己确实惹不起。‘七剑影’的名号谁没听过!
潘虎将脸一沉“哼!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钱庄我走了上百家,还没有从哪一家空手而出!李掌柜的,将来走镖时可要加倍提防些!”
李掌柜眼珠滴溜溜转了三圈,最近七剑影的名号可是越来越响亮,听说他们保着祥云剑四处拜访各大门派,或许过不了多久武林大会再次召开,届时祥云剑登顶武林盟主轻而易举,九州十八家镖局那个不得听命于他?!想到这,李掌柜咬了咬牙将大手一挥,手下人拿出一沓银票。
“恕李某眼拙!这是一万两,还请二位今后多多关照在下的钱庄”
看到银票,潘龙满意的点了点头:“嗯!这也是剑主的意思。最近我等弟兄行走,缺钱缺力,等将来事成少不了你李记钱庄的好处!”
三人收了钱便往外走。
身后女扮男装的若烟,低着头闪身跟在后面。
“哈哈,两位哥哥真有你们的!我看那李老二光吓就要吓死了,咱们就算要十万,他也给!走走走,到我船上喝几杯!”何金顺腆着大肚子双手直摇,手舞足蹈。
潘龙眯起眼,冷声说道:“给不给十万两我不知道,不过有人要跟着咱们一起去喝酒似乎是真的!”潘龙转身瞬间将目光射到若烟身上:“阁下跟了我们一路,到底是想吃酒还是惦记着某家怀中银子?”
跟在后面的若烟被冷不丁吓了一跳,她见既然已经暴露便从容扶剑而立。方才三人在钱庄所言全都被她听到。
若烟盯住潘龙,生怕三人溜走“祥云剑在何处?”
潘龙眼神中掠过一抹戒备之色,他看到若烟来势不善,悄悄向兄弟潘虎用了一个手势。
潘虎立即露出凶暴本性“小子,祥云剑在哪还轮不到你来问!”说着剑光一闪,宽大剑身已向若烟扫去。
剑锋哴哴隐有风雷之势。然而若烟也早有防备,她见到潘虎向自己冲来,连忙抽出宝剑,身形移步如衣带一般飘过。白剑寒光,随之一点向潘虎迎去。
潘虎的剑既长又重,连连挥向若烟,却每每被若烟轻捷的躲过。反观若烟,她跟随陈万忠习武多年,三人中她是最认真的,回风剑灵活多变,况且‘缎’的剑身轻而细长,她每次出手都能将时机与力道发挥到最好。所以来来回回三十个过往,潘虎渐渐落入下风。
正当若烟与潘虎聚精会神地交手之时,一道破空之声传入耳中,若烟本能的扭过头去,原来是何金顺扬起手向她打出一枚金钱镖。若烟的心神一乱,堪堪躲过何金顺的暗器,却给了潘虎空当。
若烟横剑护身,腰向侧转,还是未能完全躲过。喀嗤一响,只见肩头长衫破裂,一道伤口涌出鲜血。
肩膀上火辣辣的疼,若烟心知已不能再战。然而潘虎并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再次向自己逼来。何金顺哈哈大笑,又是一枚金钱镖向若烟打来。
再无处可躲!
然而金钱镖并没有打在若烟的身上,没有人看到那镖怎么就凭空消失。突然闪过一道金芒,等到看到时,何金顺应声扑倒在地,打在他腿上的正是刚刚他扔出的那枚金钱镖。
一人身穿绛紫衣裳,白发披肩,仙姿俏体,面如冷霜,飘然落在若烟身旁。只见她葱白柔指捏过潘虎的剑身,一带一送。
潘虎像是被一根绳子拽向身后,噔噔噔…倒退了十数步,而后身子一歪,软绵绵的向后倒去,被潘龙飞身托住。
这一手,就连粗鲁的何金顺都知道遇见麻烦了。他挺起身,头也不回的钻向渡口江面,却不忘招呼潘龙潘虎“二位快撤!……”
潘龙再看一眼出手之人,脑海中只是想起‘雪山紫衣客’!
他拍了拍潘虎的胳膊,两人同时身形暴退,眨眼遁入荒野之中。
若烟不顾伤势,奋身准备前追。
白发女子看到若烟肩头露出的粉红衣衫,略显诧异,低声自语“清风派还有女子?”
若烟瞧到白发女子的神色,她也有一丝不解,为何此人会出手相助。
白发女子唇角微微扬起“就你这身武功,何必去送死?”
肩膀上又传来刺刺疼痛,若烟虽为祥云剑可不计生死,却也不是莽撞之人。
白发女子盯了若烟一会款款离去。
若烟咬住下唇,愣在原地许久,突然提着剑转身向那白发女子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