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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春山不堪看

竹下酒 望之之 2929 2024-11-11 16:39

  他低头,看着自己无力摇摆的衣袖,沉默不语。

  有一年秋天,他本来和公羊北坐在亭子里论剑,突然感觉到一丝触动,于是他爬上剑谷的峭壁,站在岩石顶巅朝西方看去,他明明什么都没有看见,却清楚地知道在看不见的西天尽头,有一片水草丰茂的原野。这原野他曾经去过,十多年过去他仍然会想,如果不是那天在那片原野里为了救下一个被劫持的男孩,他就不会永远失去左臂,然后也不会被区区三千铁甲逼入绝境。自然如果那天没有遇到那个男孩,他就不会见识到草原镇国骑的威风,自然也不会活着回来。就在那片原野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看清,却可以看见西天有绚烂的云彩,那云彩被秋天温和的夕阳染得血腥无比,他好像闻到了一丝血腥味,然后想起来自己的徒儿已经离开剑谷五六年了,他突然想走出剑谷去看看。

  有一年冬天,数十年不曾被外界打扰的剑谷突然闯进了两名外人,公羊北和他从睡梦中惊醒,看着剑阵中的两人,觉得世界好生奇妙。

  于是在有意无意的试探之后,他进入剑阵,在变幻无穷的剑光里废了当年大梁最具天赋的皇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从剑阵里走出来的另一个外来者。于是公羊北出剑,那人便重伤远遁。

  从梨尚瞻的口中,他终于知道唐彩云早已死了,唐天恨死了。那一天之后公羊北便撤了山门的剑阵,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挡他大开剑谷,于是静静等待着离开那一天。

  他的剑已经折断,于是他写了信让芹山穆铸剑,这一年春天,一柄修长轻盈的剑被送进了剑谷。

  这柄剑不是新出炉的宝剑,它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庄子曰,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是为身藏。

  于是他知道芹山穆也有了一个天资卓绝的弟子,这柄剑从江南北秋阁来,如今却在他手里,芹山穆想请他去江南看看。于是他收下这柄剑,然后等待着夏天的到来。

  这一年夏天来得特别快,当山间最后一朵桃花凋谢以后,公羊北终于确认另一位外来人已经离开,于是他打开山门,离开了。

  梁国终于覆灭,他心情舒畅;玄关突然身死,他心情平静;无事禅师还俗了,他开始着急了,于是他先去洛阳,知道了在梨木城发生的故事,之后他去了荔泉山,将身藏剑丢给了一个老铁匠,然后冬天渡江,一路奔波,终于在春天来到望君山。

  世人都知道他出山,却不知道他去了哪。他已经没有剑,已经十多年没有在世间出剑,却更让人记住他一剑的风情。

  洛阳有浪子,一日突然顿悟,懊悔前生,忽闻西方有剑,于是焚尽家财,前往中安城,一日闯入剑谷,不死,遂为公羊北关门弟子。十年,出剑谷,与岚石殿余孽交恶,怒而拔剑,于梨木城三军阵前取梁将首级,又三年,于昆仑山脚大破中原十八门派,远遁西荒,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个走出草原的中原人。阳汉秋这几十年只出过三剑,一剑取一人头颅,一剑破百人肝胆,一剑教三军涣散,他握剑时,天子不敢有怒。

  于是他抬起头,看着樵夫头上茂密的黑发,说道:“和尚最爱机锋,何必用剑。”

  “我已还俗,何用机锋。”

  “大师既为前辈,何苦来哉?”

  那樵夫双手合十,一脸怜惜看着阳汉秋,叹道:“我虚活了这许多岁月,往事历历在目,不得不来。”

  小楼角落里的灯光已经熄灭,窗边那两人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风声渐渐停息,方蹇眉头紧锁,一个老道捂着胸口跌跌撞撞来到小楼前,朝着窗边比划着什么,唐天北却摇摇头,让老道离开。方蹇眼中的担忧不减,说道:“这可怎么办?”

  唐天北嗤笑道:“什么怎么办?”

  “那人既然来了,山下的两人必然要动手,若真出了事,怎么向高风笑交代?”

  唐天北一脸平静,说道:“老人们总会知道一些往事,自然也看重曾经的诺言,如果他们不来,才是麻烦。”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吗?”

  “自然要等着,要在这安静地看着,他们有许多问题想问我,却不知我也正好有许多问题想问。”

  “问谁?”

  “谁来,我问谁。”

  “我若问你,你敢回答吗?”阳汉秋眼神轻蔑,看着身前的樵夫,说道:“和尚若是还了俗就能打诳语,那我不问也罢。”

  樵夫闭眼,说道:“我已视前尘若浮云,地狱为归宿,满眼黑暗,何惧再多几分丑恶。”

  “那就好,我且问你,唐彩云如何死的?”

  那樵夫睁开双眼,露出精光,问道:“唐彩云也和你有关系?”

  阳汉秋哈哈一笑,然后冷着脸说道:“放在以往自然是没有关系的,不过,我想早晚有一天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总要给一个答案的。”

  樵夫深深地看着阳汉秋,他虽然常年在深山寺庙里修行,却也知道许多往事,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他真的是唐彩云的后人。”

  黑夜里再次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传来轰隆的雷声,阳汉秋抬起头,目光越过樵夫看向山顶灯火通明的楼阁,然后说道:“你既然敢上这座山,就要明白这件事总要被人知道的,不然,那姓唐的何苦白死,我剑谷又何苦自锁前门数十年。”

  樵夫低着头,不知道是风还是雷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的皱纹竟加深了几分。

  临安乃越国都城,从望君山一路向南途径吴县,再翻过两座大山就能看到河流包围的临安城。见过中原的惨淡风光,再看看临安城中来往不觉的游士歌姬,必然会感慨这里宛若人间乐土,战争与饥饿仿佛是两个只会存在于话本和舞台上的词汇,高风笑走在临安城的街上,感受着两旁行人从骨子里溢出来的满足与自矜,闻着小桥流水边上看不尽的花香,不禁有些恍然。

  他手里的剑显得那样另类,高风笑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出了好奇与疏离,江湖这个词仿佛也是一个话本中才会有的词汇,临安城的百姓们似乎从没看见过江湖人,或者说他们自觉地将江湖排斥在了他们的世界外。南越有城,却没有江湖。只有在临安城西边有一个天工城,那才是江湖人该去的地方,于是高风笑被临安城温柔的风所拒绝,握着他的剑,走进了天工城。

  城楼上无数箭矢对着高风笑,高风笑停下脚步,看着城门口插了两排的大旗,觉得有些眼熟,然后他看见城门边上靠着一个闭眼晒太阳的男子。高风笑不认识他,却认得他腰间一串拇指大小的小剑,于是在一片安静的春光里突然有一声虫鸣。

  那城楼上无数箭矢纷纷落下来,高风笑却先动了手,那男子猛地睁开眼,还没有来得及发暗器,就看见高风笑伸手,自己腰间的小剑竟然漂浮起来,然后他看见高风笑握拳,小剑掉转方向,刺入他的胸口。

  一眨眼的时间,箭矢深深插入城门前的土地里,而高风笑早已不见了身影,只有一个死不瞑目的天工门弟子。

  在过去数百年的光阴里,有无数江湖人想进入天工城学习或杀人,只有两个人成功地在城里杀了人,然后毫发无伤地离开。四十多年前,唐彩云来过;二十多年前唐天恨来过;如今,高风笑来了。

  春光明媚,正是杀人时候,高风笑张开双臂,感受着和煦的阳光,默默想着,然后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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